《双璧》作者:九月流火 第6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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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流火 更新:2024-05-16 16:13 字数:5103
任遥无法判断,她选择听明华章的。
可能,这就是韩颉派明华章过来的原因吧。
对任遥来说,承认一个男郎比她强,比杀了她还难,明华章却是其一。
任遥也说不出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每一次遭遇危机,明华章都能成熟冷静地应对;可能是因为明华章顶着神都玉郎的名声,被那么多少女追捧,但每次出意外,他都能诚恳认错,哪怕错并不在他。
这些细节一点一滴累积起来,便成了信任。任遥对明华章的感觉便是如此,谢济川发话她会犹豫,但如果是明华章,那任遥定二话不说照做。
江陵左右看看,认真说:“要不,我们先吃饭?”
苍天可鉴,他都一天一夜吃不好睡不好了。可惜这些需求只有他关心,其余人一动不动,最后还是明华章发话:“是啊,先吃饭吧。正好我也需要想一想。”
这顿饭吃得极其沉默,明华裳最先放下碗,说:“你们先吃,我去现场看看。有事暗号联系。”
任遥试图拦她:“你才吃多少,这就要走?”
江陵拉住任遥,说道:“让她去吧,她找不到证据,心里不会舒坦的。再说,她虽然吃得快,但吃的并不少。”
任遥瞥见明华裳的碗底,一时无言以对。江陵还在啧声:“她真是我见过最心大的女娘了,哪怕心里惦记着事也不忘把饭吃完,以后就算嫁人也不用担心夫家欺负她。”
江陵被明华章横了一眼,他摸摸脸,觉得莫名其妙:“怎么了,难道你家妹妹不嫁人呐?”
明华章冷冷淡淡补充:“她现在在安定公主的道观清修。”
江陵扑棱着眼睛,过了好一会才明白明华章的言外之意。
——他的妹妹可能真的不嫁人。
江陵噎住了,一下子不知怎么回。任遥拎起个果子塞到江陵嘴里:“闭嘴吧,就你多话。”
江陵呸呸呸赶紧吐出来,怒道:“这果子洗了吗你就往我嘴里塞?万一上面有那些女人的脂粉呢?”
“那不是便宜你了!”
“放屁。”江陵和任遥待久了,嘴里也开始爆粗话。他用力拿手帕擦果子,抱怨道:“我告诉你们,这次我牺牲大了。要是我爹知道,肯定得打死我。”
任遥笑了声,道:“放心,你要是真被打死了,我去给你抬棺。”
“这可使不得。”江陵说,“抬棺的怎么都得是我们江家人,你要真有这份心,不如给我磕个头,我勉为其难收你当儿子。”
“你找死。”任遥怒了,抡起拳头就要抽他。江陵被揍得多了,轻车熟路往旁边躲。结果他自己没事,反倒是把瓷盘带翻落地,咔嚓一声摔裂了。
空气霎间凝滞,谢济川长长叹了口气,认真思索自己做了什么,才会让韩颉将他和这伙人安排在一起。
明华章无奈道:“好了,安生些。你们继续商量,我去看看她。”
明华章知道明华裳为什么离开。她不同意谢济川的意见却又拿不出证据,心里肯定不好受,所以明华章没有拦她,而是给她空间施展拳脚,等她努力过后,便该安心了。
但外面全是人,也不能任由她乱跑,明华章打算去跟着她,他起身时,江陵还不安分,嘀咕道:“把这个盘子拼起来,也看不出裂了呀。”
“你瞎吗,这么明显的裂纹都看不到。”
“它本来就是冰裂纹,再加一道又有什么关系。嘘,别声张,我把它放远了,天香楼的人肯定看不出来。”
任遥一脸看傻子的表情,江陵却觉得自己很有道理。他起身,正要去藏盘子,没想到明华章忽然转身,一动不动盯着他,目光犀利的令人害怕。
江陵吓了一跳,差点又把瓷盘摔地上。他挠挠下巴,道:“我只是摔了个盘子,又不是不赔,你不至于用这种眼神看我吧。”
明华章还是不动,谢济川感觉到不对劲,问:“景瞻,怎么了?”
明华章沉着脸对江陵伸手:“把盘子给我。”
江陵看着自己手中的碎瓷片,不明所以地递给他。明华章摆弄了一会,抬眸,眼睛明亮惊人:“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第69章 重峦
明华裳心不在焉地干完了整碗饭,她心中始终有一种别扭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放在台面上,却被她忽略了。
明华裳相信直觉,内心的感觉不会骗人,她决定再回命案现场,或许,真有什么东西被她漏掉了。
明华裳顶着江安侯府的名头,没人敢盘问她。她从广寒月苑出来后,绕着大堂转了圈,见附近没人便钻入东楼隔间,再次从暗门进入凶案现场。
这次身边没有其他人,所有事都要自己动手,明华裳反而能更沉浸地投入凶手角色中。明华裳有些吃力地搬走架子,推开暗门。
入眼景物和之前看到的一样,明华裳再次回到书案前,干脆自己坐到张子云死时的位置上,切换成死者的视角。
明华裳靠着书案,仰头看向房梁,她感受了好一会,觉得有些怪异。
如果她是张子云,坐在这个地方会做什么呢?明华裳四周梭巡,试着探究张子云当时的心情。她无意扫到地上的纸,愣住了。
这些画看着为何这么别扭,还需要扭头?她怔了片刻,恍然大悟。
是啊,这么明显的破绽,之前她为什么没发现呢!周围的稿纸是倒着的,明显不是从这个方位扔出来。张子云坐在这个地方看不了画,手边也没有酒,那总不能在这里看房梁玩吧?
这就说明,这里不是张子云晕倒的地方,他是被人捂死后,又拖到书案边的!
明华裳轱辘一下爬起来,尝试将自己代入张子云,思索她原本应当在哪里。明华裳扫视了一遍,注意到小茶几。
看地上堆积的稿件,张子云后面越画越差,心情已非常烦躁了。这种情况下,他很可能会借酒浇愁,不想喝到一半被迭梦散迷倒,一直昏迷到凶手进来。
明华裳靠近茶几,只见几案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西域酒器,有一个杯子滚在地上,桌脚边还放着一坛未开封的酒。按月狐的说法,这里理应还有一坛酒,已喝了一半。
明华裳近乎贴在地上,寻找可疑痕迹。她趴得久了,起身时有些晕,手肘无意将身后的东西撞落。
金属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明华裳吓了一跳,慌忙用手护住酒壶,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幸好有惊无险,外面没人注意到动静,明华裳慢慢松了口气,将酒壶放回小案几,嘴里忍不住抱怨:“是谁将酒壶放在这么靠边的地方上,就不怕撞翻了吗?”
即将放下酒壶时,明华裳的动作忽然顿住。她盯着桌上捶揲錾花莲纹高足杯,再看向手中缠枝摩羯纹细颈酒壶,良久静默。
明华裳不太懂佛,但好歹认得酒壶上长鼻利齿、鱼身鱼尾的动物是摩羯,被佛教尊奉为河水之精、生命之本,而酒杯上的莲花纹却是最传统的中原纹样,只不过融合了粟特的捶揲工艺。
一套金器价格不菲,花纹必然是配套的,没道理酒壶用佛教花纹,酒杯却用中原纹样。除非,这不是一套金器,原本摆在这里的酒壶被人换走了。
凶手换酒壶做什么?酒壶上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吗?
明华裳灵光一闪,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会不会酒壶上有凶手杀人的证据,这个证据一旦暴露会直接指向他,后果足以致命。但尸体被发现后这间房里一直有人,后面更是官府来了,还在门上贴了封条。凶手无法销毁凶器,只能趁夜深人静铤而走险,重回现场,拿走酒壶?
而这酒是玉琼准备的,在老鸨来之前,是玉琼和张子云酌酒作画。
这个想法仿佛黑夜中的一点火星,霎间野火燎原,困扰明华裳许久的其他疑团也迎刃而解。明华裳眼中的光明明灭灭,一条线逐渐在她脑中连成形。
她终于知道先前她觉得别扭的地方是什么了。明华章一眼找到暗门是靠墙缝透出来的光,然而看现场,凶手分明是很细心谨慎的人,他离开现场时为何会如此粗枝大叶,连暗门都没关好呢?
明华裳原本以为凶手着急,他匆忙间逃离现场,难免无法面面俱到。但如果是因为,凶手离开时看不到呢?
风情思苑里无光,隔间里也是黑灯瞎火的,所以他关门时不知道门缝没对好。可是张子云被发现死亡时虽是黑夜,但包厢里灯烛高燃,今早哑奴偷偷摸摸靠近包厢时天也亮了,里外明暗对比这么明显,不应当看不出来。
唯一满足无光条件的,只有昨天晚上,正好和凶手需要二探现场销毁证据吻合。所以,哑奴的嫌疑可以排除。
同样也可以排除老鸨,毕竟老鸨是最早发现尸体的人,如果她遗漏了重要证物,喊人时顺手将酒壶藏在袖子里就好,何必大晚上再来一趟?
明华裳心跳加速,血液在体内奔腾起来。这样说来,满足条件的只剩一人——昨夜看似没有出过门,其实可以从房间气窗跳入楼梯,再潜入暗门的玉琼!
难怪明华裳进入现场后,觉得整个屋子自然协调,没看出哪里被人破坏过。这恰恰就是凶手的高明之处,一切都很合适,连这套酒具都是风格一致的西域金器,只除了上面的花纹不同。
这种细节,除了明华裳这种出身富贵又热爱吃喝的小废物,还有谁能注意到?
明华裳激动起来,匆匆将酒壶放回原位,提着衣摆就往外跑。
明华裳气喘吁吁跑回西楼,连路上撞到人也不顾了。她推开江陵房间的门,激动道:“兄……世子,我知道了!”
江陵正要出去找她,猛地看到门被推开,都吓了一跳。他连忙把明华裳拉到屋里,关上门道:“你疯了,忘了进门前要用暗号联系?里面还有人,万一被外面的人看到怎么办?”
明华裳这时候才慢慢记起来,玄枭卫是有这个规定,她也是高兴傻了,竟忘了这么重要的流程。明华裳压抑着兴奋,低声道:“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江陵看向内室正在忙的另三人,道:“巧了,就在你推门前,明华章也说知道了,还让我立刻找你回来。我还没出门,你自己就跑回来了。你们俩猜出来的凶手,是一个人吗?”
明华章听到明华裳回来了,只是抬眸扫了眼,淡淡对她伸手:“过来。”
明华裳哒哒蹦过去,明华章接住她的手,自然而然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明华裳好奇地看向前方,任遥研墨,谢济川作画,明华章负手旁观,这个搭配,怎么看都有些魔幻。
明华裳看了一会,慢慢认出来:“谢阿兄画的是楼下那座屏风?”
“是摹。”谢济川严谨地纠正。
“哦,临摹。”明华裳问,“临摹这个做什么?”
谢济川下笔如飞,泼墨山河很快在他笔下具现,除了尺寸缩小,其余细节与大堂中的屏风一模一样。听到明华裳的话,谢济川勾了勾唇,轻讽道:“我也想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明华章见他已经画完第一重山,及时叫停:“后面的山在另一张纸上画。任遥,你取剪刀来,沿着墨迹把画剪开。”
江陵也凑过来看热闹,他这样牛嚼牡丹的人听到都吃了惊,不可思议道:“啊?这么好的画,剪开?”
“对,剪开。”明华章淡淡扫了眼谢济川,说,“画者深明大义,眼高于顶,不会介意一副临摹作品的。”
谢济川冷冷呵了声:“你还真会慨他人之慷。”
明华章没搭理谢济川,他见任遥面露难色,问:“怎么了,不忍心吗?”
“倒也不是。”任遥诚恳地说,“没有剪刀。”
空气短暂地凝滞了片刻,明华章从容不迫地说道:“用刀划。记得边缘要裁仔细,完全沿着墨迹,不能残留白边。”
明华裳看着任遥和江陵人手一柄尖刀,趴在画纸上用力划拉,着实沉默了。明华章见画画和裁剪都需要时间,便问明华裳:“刚才你跑进来,说知道了什么?”
“哦。”明华裳想起来了,说道,“二兄,我二搜现场,发现风情思苑茶几上的酒具被换过。”
明华章听着严肃起来,用手指比划方位:“是这边的酒具?”
明华裳点头,就着明华章的手示意:“这里摆着酒坛和酒器,我查了酒器,发现酒壶上是缠枝摩羯纹,而四个酒杯上是莲花纹。天香楼既然花得起钱打全套金酒具,没道理配不是一套的杯盏,所以我怀疑酒壶被人换过。这种时候还要回案发现场,可见酒壶上有很不利于凶手的证据。案发后再回去收尾,这和凶手布置密室时表现出的冷静、缜密格格不入,所以我怀疑,张子云之死出岔子了,中途有什么人干扰,害凶手原定计划落空,导致他只能后期补救。”
明华章听得很仔细,时不时点头回应。江陵不及任遥用刀利索,被她嫌弃地推开,江陵无所事事,听完了明华裳后半截话,问:“照你这样说,杀人凶手岂不是……”
明华裳,明华章,以及案后挥毫的谢济川,几乎同时道:“玉琼。”
话音刚落,谢济川的山也画完最后一笔。他将毛笔放下,松了松手腕,笑道:“二妹妹,你赢了。”
他自负聪明,哪怕明华章让他临摹玉琼的画,也不曾动摇他的观点。可是,随着明华裳回来,披露现场的酒壶被人换过,群山在他笔下耸立起来,他的思绪也如轻舟横渡,拨云见日。
他难得用心准备,却输给一个小女娘的直觉。凶手不是老鸨,是玉琼。
江陵听得似懂非懂,问:“不可能啊,戌时后玉琼一直在西楼,直到张子云被发现也不曾去过东楼,她怎么动手的?”
“这就是这些画的用途了。”明华章看向任遥,“好了吗?”
任遥放下一座被裁剪出来的青山,捏了捏手指道:“还剩下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