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饯行小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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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山诗人 更新:2022-05-26 01:04 字数:6235
单身汉的东西很简单,冬子很快就收拾好了。他把衣服放进洗衣机,发现边上还有一个烘干机,他可没用过这个玩意,还是在小袁的帮助下,才知道它的用法。
自己买的衣架,几乎没用,因为衣柜里,原来走了那个员工留下了一些。
“其实你挂在外面晒这种办法,没什么用。这是广东,潮湿得很,如果没有风吹,还真不好晒干。不如这烘干机,来得快。”
小袁一解释,冬子就理解他刚看见宿舍时的疑惑了,为什么宿舍的阳台,很少看见有人挂衣服的。因为有烘干机的存在。以前冬子听说,欧洲人不在外晒衣服,现在明白了。
冬子看到厨房,有一种下意识的冲动,想买菜做饭。因为现在再到单位食堂去吃,比较麻烦。他问小袁:“要不,我们自己做菜吃吧?”
小袁玩笑到:“你还真把这当家了?那麻烦?走,我们出去吃。关键下午的任务要完成,明天我就要回家了,中午我们在外面吃。”
下午到驾校报名,是事先说好了的。在冬子的要求下,中午他们只在外面一个茶餐厅单位点了两菜一汤,算是以吃饭为主。
就是这简单的茶餐厅,路过别人的餐桌,冬子就对广东的饮食习惯与风格,有一些感觉了。光从颜色上看,广东饮食的颜色就比较丰富。有暖色调的冷色调的,还有最普遍的茶色的汤。
在冬子的印象中,父亲作为资深厨师,所做的菜,也是讲究色香味俱全的。比如清蒸武昌鱼是白色为基调的,加一点葱花,有就绿色了,再加一点姜片,就有黄色了。边上再衬一些红辣椒丝,就有红色了。整个菜品端上来,就有视角上的刺激感。
但对于一个以猪肉为菜的民族来说,酱色,或者说黄与紫的混合色,才是主流。比如红烧肉、膀、豆瓣鲫鱼、鱼香肉丝。只要涉及到猪肉,都以酱色为主要基础。
但在广东,食品是以茶色为基础的,淡黄色,如同桌上的菊花茶。广东人的饮品也非常多,但这种菊花茶,透明的玻璃壶下,还用一个蜡烛灯温着,倒是很有地方特点。这与香港传过来的风气,有点关系吧。
他们只点了两菜一汤,只图吃饱。但这种以食材本身的味道为特点的食品,还是让冬子觉得有些新鲜。
下午报名,学费大概有四千元钱,并不是很贵,但是,练习的时间不多,一般晚上七点到九点,如果学得差不多了,师父就安排你参加考试。驾校距离宿舍并不远,如果坐公交,只需要二十分钟就到了。
小袁与冬子在驾校办完事后,就开始准备回家要带的东西了。冬子陪他逛商场,当看到小袁给父母挑衣服时那一种幸福感时,冬子心情有点失落。他觉得,有父母的人,是真幸福了。毕竟,当自己混得不好时,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在等着自己,父母的爱从来不因为儿子的好坏而增减。如果自己混得成功,让父母分享自己的幸福,让父母为自己的成就而骄傲,那是多么大的喜悦啊。
如果没有最爱的人来分享成功,成功又有什么意义呢?
冬子偶然也会跳过爹爹家家或者燕子的画面,但很快就会被小袁那快乐的声音所打断:“冬哥,你觉得这个帽子好看不?我爸戴上他,在村里转转,到处给人炫耀,这是我儿子从广东买来的,我都想得出来,他那得瑟劲。”
“冬哥,这围巾颜色好吧?你帮我挑一下,不同色系的,你是这方面的大师,帮我挑一挑。我妈肯定要多有几条,她拿来给我那些姨啊、姑啊送,她就有面子了。”
这种强烈的刺激与对比,让冬子只有羡慕的份。
冬子仔细地给小袁挑那围巾,挑了五种颜色的,同一个品牌。冬子给小袁介绍:“这个可以叫做明黄,是过去皇帝用的颜色;这个可以叫做翠绿,有点像翠鸟羽毛的颜色,中国古代的点翠工艺很出名的,包括景泰蓝,也模仿这种颜色。”
冬子一边介绍,一边给小袁提建议,哪种属于暖色调哪种属于冷色调,哪种过渡色的风格是什么。小袁笑到:“冬哥,你这也太专业了,我妈一个农民,肯定给她解释不清楚。”
“要不然,我取个外号,你跟阿姨解释就明白了。比如那个明黄,你叫它亮金,那个翠色,你叫它翠鸟,不就行了?”
小袁认真记了,还自作主张地,给另外的几个颜色,取了绰号。当围巾选得差不多了,他突然停顿下来,低声自言自语。冬子觉得好奇怪,那种微笑中有种得意与沉思的自我状态,小袁像是在说梦话。
“你在说什么?搞得像念经似的?”
“我在背一首诗,是海子写的,其中有几句话,太有感触了。”
冬子当然没读过海子的诗,但小袁这种状态让冬子新鲜,他没见过一个人可以自我陶醉到这个地步,他想了解。
“你说说,是哪几句?”
“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从明天起,给每一位亲人写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受到了强烈的震撼,这正是他想做却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情啊。他眼前这哥们,要用自己的劳动成果用自己的热情,让亲人感受到自己的幸福,这种幸福就加倍了。
在回去的路上,小袁给冬子说了说学驾照的事,关于科目一,其实在手机上下载一个软件,就有大量练习题做。光读那个教材,没多少效果。以他的经验来看,只需要三天练习,就可以参加考试了。
冬子提出,在路上买点菜,把厨房搞起来。小袁笑到:“你不怕麻烦吗?”
“生活嘛,反正晚上又没事。放心,厨房的事我来,算我请客好吧?你安心收拾你的行李。”
他们到菜场买了些菜,还带了一箱啤酒。这个宿舍有冰箱,所以冬子就多买了些。两人把下午所买的东西扛上楼后,冬子就在厨房忙活起来。
冬子只买了他熟悉的菜,淡水鱼,瘦肉,他做一个红烧鱼,炒一个青椒肉丝,卤顺风,炸河虾,然后烧一个西红柿蛋汤。大约到晚上六点钟时,就开饭了。
其实,小袁收拾行李的时间并不长,一个大拉杆箱,往里面一放就可以了。把自己的衣服放到洗衣机洗好,就完事。厨房那种忙碌与热气,让小袁有一种错觉,好像回到了家里。自从小袁读大学离家以来,就从来没有做过饭。除了假期回老家,他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厨房的味道了。
那锅碗瓢盆的交响,油锅滋拉的声音,砧板与菜刀的碰撞,菜香味、油烟味,甚至小袁都能够敏感地闻到水的味道、火的味道,这一切太亲切了。
他更入迷的是,看到冬子那专注而忙碌的形象,在厨房,他就像一个王者,做事有条不紊,顺序科学精当,一种自信与投入感,油然而升。
有人说专注于工作的男人最美,这其实不分性别的。专注于某件事的任何人,都有一种神圣的美感。冬子早就拒绝了小袁的帮忙,而小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茶,看着厨房玻璃门后的冬子,觉得那是一幅最生动的画面。
烟火气!小袁脑袋里冒出这个词。对,就是这个词,让小袁感动。他在单位喝咖啡,他在学校学形而上,他在工作中讲条款,他在食堂吃沙拉,这些都没有烟火气,都没有童年时期任何的连续性。他被所谓的现代企业现代生活隔离得太久了,而养育自己长大的过去所包围的烟火气,已经消失很久了。
自己回老家,不就是要找这种烟火气吗?
看着冬子忙碌的身影,小袁这个政法大学毕业生,又进入到自己喜欢的思维模式了,他在作形而上的思考。就像那个著名的黑人球星,把足球已经带到对方的空门边,没有射门,因为此时,智慧的惯性,让他思考人生。
农村出来的他,有一段辛酸的奋斗史,他前段时间最有感触的一句话是:“我努力二十几年的目标,就是有资格与你一起平等地喝咖啡。”
在这个大时代,他是幸运的,社会有个高考制度,几乎是一条人生阶层转换的大路,他得以从底层出发,今天可以摸到中层的尾巴了。如果没有严格的高考筛选机制,他的努力肯定没有这么好的效果。
至今,他比他父母亲戚,比他所有的长辈,都过得好。他吃着长辈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西方美食,他穿着少年时期都没听过的品牌,他用着最新的智能手机,他挣一个月的钱,甚至抵得上父亲一年的种田收入。他的人生曲线是往上走的,虽然他与彭总比较起来,自己还差得很远,但比较自己的起点,他的生活,就像是在正确的上升路上飞奔。
但是,这种享受所谓现代生活的方式,并不能够让他踏实。他昨天晚上,就没睡着觉。从离家以来,每次假期回家之前的一个晚上,他都无法睡着,太兴奋。
那么,为什么如此兴奋呢?
他回顾了自己在破旧村小读书的情景,当时作业本用了正面还要用反面,参考书也是买的别人留下来的旧书。他不会忘记,读中学时,因为要节约,找高年级的同学要旧的复习资料,那腆着脸的讨好的样子。
他不能忘记,刚入大学时,看到城里同学们新奇的用品,自己虽然在高中是班上公认最聪明的人,在城里,却像一个傻子一样,对任何流行的东西一窍不通。甚至,城里同学谈论的话题,他都没办法插进去嘴。他只好沉默,只好把自己的业余时间,安排到图书馆。因为他没钱逛街,也没钱谈恋爱。他加入某些社团,但看到别的同学,要么从小学过钢琴或者美术,要么从小上过舞蹈或者体育特长班,而自己只能自卑到在一边当看客。
当年在高中时,他也喜欢打乒乓球,因为那是最廉价最方便的运动了。但直到到大学,他才知道,哪怕是一个拍子,他都没见过。同宿舍的同学,买的拍子,是木拍子,还要专门买什么正胶、反胶、生胶、长胶之类的,粘上去。莫说这种几百上千元的拍子他买不起,就是听说都没听说过。
打球时,别人什么横拍什么弧圈什么下旋上旋,他根本接不上板。以前在中学打球,完全是凭感觉,只要反应速度快就行。但与别的受过几天专业指导的同学比,他完全是个菜鸟。所谓大臂、小臂与手腕的关系,所谓步伐移动与近台远台之类的名词,小袁从来没有见识过。
“降维打击”,小袁看过一本科幻小说,很清楚这个词的意义。自己因为出身与教育生活背景,早就输在综合素质上了。但是,人参与社会竞争,在这个高度分工细化的工业社会里,最主要的是你的长处。所谓一招鲜吃遍天,行走江湖,得有一件趁手的武器。
对于自己唯一的长处,小袁的定位是很清晰的,就是学习能力。他所在的中学不是一个好的中学,老师的水平也不高。但因为自己的努力与刻苦,终于与这些综合素质高的同学们走入一样的课堂,这就证明了自己的长处更长。
他将所有的热情投入到学习之中,他拿了该拿的奖学金。因为家庭贫困,他放弃了保研资格。因为,他不想当一个所谓的法律专家,他知道自己一可能一口吃个胖子。他准备自己先进入中层,能够进入阶层的进一步跃升,起码得走好第一步,让自己的孩子,今后不会被人降维打击。
他先考了律师资格证,然后进入这家公司,终于争得一个喝咖啡的机会了。这只是他的第一步,第二步,他要向彭总学习,解决账务自由的问题。
也许许多人认为,这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机会主义者,甚至是一个没有理想的人。一个学习法律的优秀学生,为什么不在理论或者实践的框架内,有更高的目标呢?
其实,别人哪里知道,对于一个贫困农村出来的孩子,能够天天喝咖啡,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梦想啊。
这个梦想,自己在二十几岁就实现了,这是多么大的成功!十几块钱一杯的咖啡,一天喝上两三杯,就相当于自己在中学时,一个月的零花钱,就相当于父亲在农村打散酒喝一个月的钱,这是多么厉害的飞跃啊。
但是,这种生活,却让小袁不踏实起来。心虚,是他喝咖啡时的心理状态。为什么呢?因为与过去的自己变化太大了,那些曾经养育着自已的泥土与庄稼,那些曾经给自己安定的食物与房舍,都不存在了。
对,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这是伟人说的。但人生线性发展的曲线,如果被打断,哪怕这是个上升的打断,你都会心虚的。你找不回原来让你安定的东西,而新的生活,也无法让你心安理得,你就会心虚。
每年的假期,就是最好的救赎,当他回到故乡,见到老屋,只需要看见那炊烟,就知道,让自己安心的东西扑面而来,自己就踏实了。
他看见冬哥在厨房制造的烟火气,突然有一阵感动。这个失去父母与故乡的人,居然可以自己一个人营造出一种家的感觉,一种安全感,一种热闹而喜悦的生活方式,是这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男人啊。
他是不是在厨房,想起了自己曾经的亲情呢?他是不是在食物中,找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呢?估计有吧,因为此时的冬哥是专注的,专注的人,就平静。所有的平静,都没有痛苦。没有痛苦的生活,就是幸福。
小袁记得在武汉唱歌的那个晚上,冬哥忧郁的气质让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是不属于歌厅的,因为他欢乐不起来。最好的美女也不能让他激动,最好的音响,也不能让他歌唱。他当时的拘谨与正经,甚至让小袁觉得自惭形秽。但是,小袁自己,是完全可以狂欢的,调情是消费的一部分,及时行乐可以放松身心。而当晚,冬哥从来没有放松过。
一个被生活与情感绷紧的年轻人,是被重压过的。他孤独的身影里,曾经装载过多少痛苦,小袁没有经历,但可以想象。而此时,厨房的冬子,却展现出平静与幸福的样子,这里面,有多少秘密?有多么强大的内心呢?
“吃饭了,袁哥”冬子一声,把形而上的小袁拉回到生活的具象之中,他赶快拖桌子,进屋端菜盛饭。
这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让小袁有些感动,因为他提前预习了回家的感觉。回家就是这样,只要全家人坐在热饭热菜面前,心就温暖了。
他只尝了一口,就惊奇了。这个冬哥炒的菜,味道不输酒店。虽然只是一些平常的家常菜,但是却清新纯朴,让人精神一振。
“手艺不好,调料不齐,你凑合着吃吧。”冬子谦虚,但小袁却赞叹到:“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饭店你知道吧?都是大油重盐,况且味精也多,好看不好吃,哪有你炒的这些,真好!”
对你最好的东西,你是无法找到充足的词汇来形容它的。小袁的口才是专业的,毕竟法学院的高材生。但是,此时,他也只能说声:“真好”,手却没有停,不停地夹菜。
有人说,对厨师最好的赞叹,就是把他的菜吃光。这一点,小袁没有辜负冬子的期望,这些菜的一大半,都是他干掉的。
吃完饭后,小袁主动要求洗碗。但冬子拒绝了:“今天晚上,算我请客好不好?你请了我,我回请,让我搞个完整的。你休息好,明天要回老家,吃妈妈做的饭了。”
冬子说到这里,明显哽咽了一下,他迅速转身,把盘子端到厨房,掩饰了自己的情绪。
小袁觉得,自己要做些什么,才对得起冬子这顿晚餐。他拿出了一自己没有拆封的一包茶叶,送给了冬子。“晓得你爱喝茶,这是福建产的铁观音,也是当地同学送我的,估计还行,你没事,自己泡着喝吧。”
冬子坚决不收:“你带回去,给你父母喝吧,我年轻人,不需要这个。”
“我父母,喝当地的老茶,就是给他们这好茶,他们也喝不出来,上一回我带回去一包龙井,他们也没喝出好来的。”
是的,鉴别能力如同美食品尝,是需要训练的。有人说,一个四川人,就是天生的厨师。不是因为他学过做菜,而是因为他从小从美食的吃中,已经能够分辨出细腻的味道区别来,能够分辨出调料的特点与制作的方式来。见识多了,手艺就长了。
冬子接受了小袁的好意。小袁吃饱了后,回到房间,发现了一件事。
“冬哥,这段时间,这电脑我不玩了,你拿过去玩吧?”小袁把他房间的笔记本电脑抱了出来。
“不,我这段时间,白天上班,晚上学驾驶,回来后,估计看会手机就要睡觉了,没时间玩。以后有时间了,我自己要买电脑的。”
两人扯了一会,各自洗澡睡觉。
第二天早晨,冬子想送小袁到车站。小袁拒绝了:“这里你又不熟悉,送我干什么?你第一天上班,迟到不好吧?更何况,我一个箱子,一拉就走,不要你送。我十点钟的火车,现在还早,我开车把你送到单位吧?”
“不用,我搭公交,毕竟今后要习惯这种方式。”
冬子来到宿舍外的公交站,当公交快要到时,他发现身边许多同公司的员工,身上都带着工作牌子,而自己却没戴。
他马上往回跑,结果来到宿舍门口时,发现小袁也向他跑来,手里举着工作牌。
“千万别忘了,吃早餐要它,工作到办公室也要它,很重要。”
冬子接过工作牌,一边向公交站跑,一边向身后的小袁挥手告别,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