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9)
作者:
言朝暮 更新:2022-03-08 00:22 字数:4747
他向父亲许愿,说要去维也纳听全世界最好的音乐会,和最伟大的音乐家合影。
父亲笑着问他,那你觉得,谁才是最伟大的音乐家?
贺缘声懵懵懂懂,天真烂漫的说:舒伯特!海顿!贝多芬!
小朋友想要和已逝伟大音乐家的合影,终究是没能实现。
但是,他等到了一位拿着古怪乐器的陌生人。
这是中国来的伟大音乐家,他比舒伯特、海顿、贝多芬都要厉害。你可以和他合影!
一位父亲哄骗儿子的话,引得贺缘声对这位陌生人充满好奇。
他记得,冯元庆坐在那里,拿起了古怪乐器。
对方稍稍展开手臂,就能笑着为他演奏出动人心魄的乐曲。
他能听到海鸥长鸣,划过波澜壮阔的急流。
也能听到泉水叮咚,汩汩涌出澄澈的水花。
明明只有两根弦的乐器,竟然比贺缘声见过的六弦吉他、四弦小提琴更加丰富多彩。
他小小年纪憧憬的伟大音乐家,也不过如此了!
Happy Birthday to you~
那位伟大的音乐家,弹奏了海洋泉水、飞鸟游鱼,弓弦一转,就给他弹奏了生日祝福。
贺缘声的眼睛看着他,心中升起了无限激动。
许愿吧缘声。父亲笑着催促他。
贺缘声看了看烛光璀璨的蛋糕,看了看伟大的音乐家,大声许下了自己的愿望
爸爸,我要和他学音乐,爸爸!
六岁,贺缘声就仗着自己的无赖与蛮横,成为了冯元名下的徒弟。
哪怕他没有天赋,对二胡也只是叶公好龙,冯元庆也收下了他。
他拿不稳琴筒,也奏不出天地海洋,在西方音乐盛行的美国,不可能成为一位二胡演奏者。
但是,冯元庆待他依然如同徒弟。
悉心教导他关于中国乐律的一切。
五音十二律,宫商角徵羽。
燕乐二十八,上尺工凡六五乙。
贺缘声只会在二胡上拉响最简单的连音,也不妨碍冯元庆耐心的说道:只要你懂乐理,就能懂音乐。二胡拉得好不好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你能从音乐里感受快乐。
他确实很快乐。
跟随冯元庆捣鼓二胡,敲响希声的每一次学习,他都很快乐。
这样的快乐,持续到他十五岁那年。
冯元庆说:学校需要老师,我得回去了。
那时候,贺缘声以为,编钟很快就能找齐,很快就能送回中国。
于是,他就站在编钟身边发誓:师父,它就是我的哥哥,我的师兄。等我把它找齐了,就和它一起回中国找你!
冯元庆听了,笑容灿烂。
既然它是你哥哥,就该有一个和你相似的名字。
他沉吟片刻,看着那套残缺的编钟,给了它一个像极了缘声的名字
希声。
他说:这是中国一本古老的《道德经》所说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你叫缘声,是我们在美国相遇,缘分的声音;它叫希声,就是我们共同希望的声音。
贺缘声永远记得冯元庆的笑容,还有他认真的语气。
他说:你和希声,都是我的家人,我回到中国也会一直惦记着你们。
贺缘声记得他的许多话,也记得希声有三十六件钟。
他想,三十六件钟,就该有三十六个声。
他盼望着万里之外,冯元庆寄来的信件声音。
盼望着朋友们传来,希声钟体出没线索的声音。
更盼望着相隔海洋大陆,与冯元庆重新相聚团圆的声音。
后来,他有了明声、涓声。
师父有了辉声。
他们相聚在一起,又有了逢声、聚声。
可是,他再也听不到最想听的声音了。
贺先生。
书房门被轻轻敲响,谢会长终于姗姗来迟。
贺缘声严厉的视线,落在这位会长身上,捐赠的时间确定下来了吗?
还没有
谢会长受人之托,诚惶诚恐的回答道,利瑞克博物馆为了迎接希声,特地重新装修,连展厅都要花心思布置,所以,得等工程做完。
美国效率,大家心知肚明。
唯独贺缘声神色凝重。
他想早点将希声送进博物馆,也舍不得将它送进博物馆。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樊成云他们再也没来过问希声,利瑞克又迟迟没有接走希声,他总心神不宁。
他长长叹息,见谢会长欲言又止,好奇问道:
还有什么事?
谢会长拿出那张准备已久的邀请函,说道:
利瑞克学院想要举办一场师生纪念音乐会,说想请您出席。
利瑞克学院的音乐会,贺缘声常常会去。
有时候是感恩节,有时候是圣诞节。
但是这一次的邀请透着奇怪,说是师生纪念,选定的演出时间既不是任何的节日,也没有写上师生的名字。
他联系威纳德,这位不靠谱的老朋友却说:不需要名字,更不需要节日。我保证它是一场绝无仅有的演出,你会因此认识到一位伟大的老师。
上次你也这么说。
贺缘声提醒他,结果我们不欢而散。
还砸碎了杯子,闹得一地狼狈。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
老教授十分坚持,我依然要说,你不能错过这样精彩的音乐会。
贺缘声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性格,除了他生气的时候。
利瑞克学院是柏辉声的母校,威纳德又是他的导师,贺缘声必然会给老教授面子。
然而,他到了利瑞克学院礼堂,发现偌大的会场空空荡荡,只有他和威纳德两个人。
他的视线扫过舞台上安稳摆放的编钟,眉头一皱,怎么,你已经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到处借出去当作表演道具了吗?
道具?不!
威纳德强烈反对,它可是一整套完整的乐器,它能发出这世上最古老最深邃的声音,它不是道具!
贺缘声慢腾腾的坐下,他总是喜欢威纳德对编钟的维护与辩解。
一个美国研究者,对于编钟发自内心的喜爱,正是他决定让希声进入利瑞克博物馆的原因。
他相信这里能够保管好他的亲人,更相信这些研究者能让希声重新焕发光彩。
舞台降下了巨大的投影幕布。
贺缘声正想问,难道这次的音乐会是放录像?
就见到了不愿意再见到的身影。
樊成云抱着古琴走上了舞台,方兰拿着二胡坐在了椅子前。
还有那个天真烂漫,说什么初升太阳的年轻人,竟然重新站在了编钟旁边。
贺缘声的怒火瞬间烧了起来。
他握住手杖,马上就想离开这个令他生气的地方,离开这些令他生气悲痛的人。
突然,舞台屏幕出现了他日思夜想的孩子。
有人问我,什么是师。
录像里的柏辉声已经不再年轻,更不能称之为孩子,我说,传道授业解惑,就是师;三人行明事理,就是师。
今天,我们在这里纪念一位二胡演奏者,有人叫他冯老,有人叫他大音乐家。
但是他说,这辈子最快乐最骄傲的,就是有人能叫他一声冯老师。
那是柏辉声,比贺缘声的最后记忆,更年轻一些的柏辉声。
贺缘声的手微微颤抖,他浑身力气都集中在了视觉、听觉。
他从未见过这段录像,更从未听过这段言论。
冯元庆是我的师公,同样是我的老师,他教会了我怎么演奏二胡,也教会了我什么是师。
他拿起了二胡的弓,竖直着摆放在琴身旁。
柏辉声笑着看向屏幕外,说道:一把琴弓,一支琴身,顶天立地的站着,无愧于心,无愧于学生,就是师。
贺缘声红了眼眶。
他生在美国,识得中文。
但他不知道,二胡竖起来,立在那里,竟然真的像极了一个师字。
屏幕上柏辉声说完,拿起二胡,拉动了弓弦。
从音响设备传出来的乐曲,清晰地穿透了时间,回荡在这间空旷的礼堂。
音调温馨舒缓,泛着宜人春色。
它一响起,樊成云便挑起泠泠琴弦,方兰就拉开了白色长弓,而钟应则是抬手,用清脆的钮钟敲出银铃般的声响,为他们伴奏。
单调的二胡演奏,成为了一场精心准备的合奏。
舞台上沉浸于音乐的演奏者,与已逝的柏辉声,共同创造了一方温暖如春的天地,在异国他乡复苏了熟悉的青青杨柳。
贺缘声走不了了。
他握着手杖,手臂微微发颤,眼睛紧紧盯着屏幕上的柏辉声,耳朵不肯漏掉师侄生前奏响的任何一个音。
这首曲子饱含期望与深情。
贺缘声知道它的由来,它的旋律。
它诞生于冯元庆寄给他的每一份录音,带着冯元庆每一次不同的感慨。
经过了三四年的琢磨、整理,最终形成了乐谱,变为了二胡广受欢迎的乐曲,歌颂着美好的春天。
柳叶嫩芽拂湖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乐曲里的春天,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远山风景,而是千户万家窗外门前稀松平常的绿树成荫,更是万户千家屋子里亲人共聚一堂其乐融融的阖家团圆。
贺缘声听过它的许多片段。
也在它尚未发表的时候听过完整的旋律。
冯元庆笑着说过
它赞美的是万里江山之中的万家春景,所以它的名字,叫做《万家春色》。
第44章
贺缘声没有音乐天赋, 但他一生都活在音乐里,自然能够懂得一首曲子的优劣。
在他心里,冯元庆的乐曲, 永远是最好的。
他常常聆听冯元庆奏响二胡,也常常欣赏柏辉声的演奏。
但他还是第一次, 在两个人都过世之后, 通过视频录像,去倾听柏辉声演奏冯元庆的乐器,还有古琴、二胡、编钟为之伴奏。
樊成云的古琴,被称为世界级的艺术瑰宝。他只用七根琴弦,就能奏响流传华夏五千年的韵律。
方兰的二胡自小练就,又在与柏辉声相识之后,学习了冯元庆的按弓揉弦, 自然深得冯派精髓。
更不用说钟应敲响的编钟, 古往今来,金石之声以编钟为尊,他敲响了那套复制于战国的青铜乐器,这方天地就当受他掌控。
舞台上三个人用乐器奏响的音律, 都应该让人忘记乐器本身, 只能记住他们唤醒的春色。
然而, 在贺缘声苍老的耳朵里, 他总能辨别出柏辉声的二胡弦音。
柏辉声的颤弓, 与他记忆里的冯元庆一模一样。
柏辉声的滑音, 有着和冯元庆相似的圆润回旋。
即使这首乐曲,由四位音乐家完成, 在贺缘声眼里, 仍是他心爱的师侄, 在重奏冯元庆的曲谱,歌颂着一场看不见的人,重新看见的春天。
渐渐,《万家春色》温暖明媚的演奏结束,柏辉声笑着收回了二胡的琴弓。
贺缘声迫不及待的想要录像继续,想要听早逝的师侄说些什么。
可是,柏辉声停在那里,视线温柔看他。
那双眼睛,仿佛真的透过了投影幕布,见到了端坐于舞台下的贺缘声。
礼堂里仍旧回荡着浅淡旋律,但贺缘声之前急切想要离开的心情,已经被投影上的温柔凝视击碎。
他只想等着演奏结束,带走这段录像。
去认真听一听,他没能了解过的事情。
叮!
清脆的编钟响声,好似一种信号,让古琴与二胡变得激昂。
钟应不再持续地敲击钟体,而是静静站在编钟旁边,等待着琴弦掀起狂风骤雨,等待着二胡发出嘶鸣咆哮!
刚才如沐春风的演奏,忽然变换了一种与之相反的旋律。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贺缘声,被惊得骤然转头,直愣愣的看向舞台,盯着这群疯狂的演奏者。
樊成云的手指,于七弦之上,抚出悬崖绝壁,万丈深渊。
而方兰长弓顿勾于银弦,宛如飞禽走兽,轻盈越过绝壁,居高临下的呼喝。
他们演奏的旋律,毫无疑问的摄住了礼堂老人的全部身心。
可这乐曲激昂高亢,却谁也挡不住,钟应抬眸举槌,毅然敲下的声响。
叮!
叮叮!
咚!
简洁有力的钟声,胜过了古琴万千弦动和二胡缕缕白丝。
仿佛有人立于悬崖峭壁,面对劈头盖脸袭来的暴雨,面对露出锋利獠牙的猛兽,作出了掷地有声的回答。
贺缘声没法忽略编钟。
哪怕古琴与二胡编织出了心弦颤抖的危机,他也能准确的抓住编钟传递的坚定。
那一声声的坚定,犹如矗立于山巅悬崖的可靠脊梁,令他恍恍惚惚的想起了年轻时候的冯元庆。
Mi、Sol、La。
角、徵、羽。
遗落在记忆里的音乐,曾在残缺的希声上反复敲响。
年轻而高大的冯元庆,拿着钟槌,每敲下一个音,都会模仿出下一个音的调子。
断断续续、时响时哼的曲调,伴随着冯元庆对他的教导。
师父说,这首乐曲劝告着远在他乡的游子,秉承高洁的志向。
师父说,无论遭遇什么苦难,面对怎样的狂风骤雨,都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无愧于心。
钟应敲响的编钟,发出独特清脆的钟响,和冯元庆亲手敲动编钟的记忆,逐渐重叠。
贺缘声坐在那里,听着舞台上的演奏,想的却是冯元庆的教诲。
他几乎就要在震耳的音乐里问出声
这是什么曲子?
他的回忆却率先回答道
《猛虎行》。
钟应在古琴二胡合奏之中,泠泠敲响的,是《猛虎行》的旋律。
更是冯元庆教导贺缘声,不能屈服于强权艰险,不能妥协于旁门左道,一定要秉承信念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