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君臣(中)
作者:cuslaa      更新:2021-06-06 05:54      字数:8345
  【很对不住各位支持本书的书友。之前卡文,回头把前面的从头看了一遍,这一下子,好些天就过去了,写得果然是太长了,也许这本书该改名叫《从措大开始》。现在算是理顺了,接下来应该比较顺手了。】
  六点钟差一点的时候,赵煦醒了过来。
  《自然》上所说的生物钟,让昙花总在夜里开放,让公鸡在日出时分打鸣,以及让他习惯了早上在快到六点的时候醒过来。
  尽管在入睡前,花费了一点时间和精力,但经过了八个小时的充分睡眠,赵煦觉得自己的体力又恢复了过来。
  内外一片寂静,明明有着十几二十人在内外守候着,但闭上眼睛,便一点声息也无,天子的寝殿中,仿佛连时间也一并凝固。只有身旁同枕共眠的嫔妃,正轻柔的呼吸着。气息触及耳廓,带来软酥酥的麻痒。
  赵煦向外挪了一下,睁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帐顶,没有偏过头去多看上一眼,这位把他挤到御榻边沿的美人——这是封号,绝非外表。
  易生养所对应的体型,与赵煦的个人喜好,有着很大的区别。而福宁宫中,为了早日添丁,除了皇后之外,赵煦所有的嫔妃都是类似的体格。
  父母皆弱,子嗣必弱。所以父母体格强健,才有益于诞下健康强壮的子嗣。
  宫中七八十年来,只有一个男丁成人,就是因为几代天子皆体弱,偏偏这几位皇帝又喜欢娇弱的女子,皇子生一个死一个自然不是什么让人难以理解的事。
  两府……不,都堂就是用这样的理由,将一干更适合去唐代的女子,塞进了赵煦的后宫中。
  有她们为对照,本就有八|九分颜色的皇后,容貌更是完美到了十二分。
  赵煦至今都不明白,都堂究竟是想要一名更易操纵的幼主,还是确信自己生不出子嗣,要故作大方?
  不管哪一种的推测,都有说不通的地方,唯一能确定的,是章惇、韩冈肯定没安好心。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当当钟鸣,宣告着卯正或者说六点的到来。
  内间外间,也随着当当的钟鸣声有了生气,有如冰消雪化的河水,潺潺流动了起来。
  细微的几乎听不到的脚步声在房内响起,赵煦立刻坐了起身。
  每天早间,服侍赵煦洗漱更衣的内侍及宫女,已经端着水盆、衣物等什物走了进来。
  “官家。”
  在已经掀开被褥,端坐在床边的赵煦面前,宫女低头万福,内侍跪地行礼。
  赵煦起身。
  新来的美人才十四岁,正是贪睡的年纪,赵煦起床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有惊醒她。
  “让她继续睡吧。”
  赵煦阻止了一个宫人叫醒床上酣睡的嫔妃。
  宫人有点吃惊的样子,应了一声是,退了回去。
  自从皇后嫁进来后,福宁宫中的噤口令便没那么严苛了。正常的应对不会再受到惩处,只是会被记录下来送去给太后及宰相们过目。
  但聪明的宫人,除了‘是’和‘官家’之外,不会跟皇帝有更多的交流,如果赵煦有什么不应该有的吩咐,沉默就是他们的回应。
  而赵煦也习惯了他们的沉默,也找到了相应的相处模式,日常的行事之间,尽可能的表现出自己的宽和与仁慈来。
  梳洗过后,赵煦换上了一身窄袖修身的便袍,脚底是皮底箭靴,喝了一盅日常养身滋补的热酥酪,就出了殿门,开始每日日常的绕着福宁殿的快走。
  初春的清晨,稀薄的白霜还未融化。
  赵煦行走在殿外檐下的廊道上,呼吸徐缓绵长,三步一呼,三步一吸,维持着稳定的节奏
  身后跟着两名内侍,亦步亦趋。但对赵煦来说,这已可算是每天仅有的放松的时刻。
  从最早的时候,为了强身健体而开始的锻炼,到现在已经成了习惯。甚至因为正旦、先帝忌辰等事耽搁了,那一整天,都会觉得哪里不对劲,总要晚上把欠下的账补上才舒服。
  现如今,每天早上绕着福宁殿快步走上十圈,歇下来后,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一天都有精神。而且走路的时候,连头脑也灵光许多,看事情自觉也更加周全了。
  前几天,在楚国公府被宰相赶回来之后,就有些心神不定。故而这几日赵煦就特意围着福宁殿,比平日多绕了两圈,渐渐的,想得明白了,心思也安定了下来。
  在楚国公府上出声之前,赵煦对韩冈的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都有所预备,尤其是对那些坏的结果,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用自己的挑衅惹怒了宰相,亲身面对韩冈的反击之后,赵煦发现自己之前所做的心理准备,绝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充分。
  不过,赵煦这几天都能在报纸上看见各种或明或暗的指责和抨击,心中倒是越来越笃定,所谓的雷霆震怒也不过是敲打而已。这让赵煦安心下来,也让他一直以来的猜测,更加笃定了一点。
  终究宰相们还是不敢杀自己,甚至不敢废掉自己。
  都顾惜名声,只会拿太后压自己,只想着躲在太后背后捡便宜,真的正面让他们来做了,就只会说嘴。
  太后……还有几年好活?!
  一旦太后不在了,赵煦相信,觉得章惇、韩冈盘踞朝廷太久了的朝臣,绝不会是少数。
  ‘十二!’
  走完第十二圈,赵煦回到寝殿沐浴更衣。进门时习惯性的望了放置在角落处的座钟一眼,这一趟下来,只比他过去走十圈时多了三四分钟。
  赵煦心中有着小小的欣喜。多走了两圈,速度还特意加快了一点,都没觉得累,连汗也没多出太多,这身子骨的确是比过去强了不少。
  可见太医局给出来的方子的确不是表面文章,看着简简单单,却当真是真知灼见。
  不过这也更证明了,宰相们还不敢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尽管他们之前的那些行为,在赵煦看来已经足以抄家灭族一百次,但毕竟比不上弑君。
  宫女端来了一杯热饮子,赵煦一口气喝了。走进浴室,在外间脱下衣物,里面淋浴用的莲蓬头已经在放水。更里面一点,还有用水泥砌成,镶嵌瓷砖的大号浴池。
  浴池足可容纳数十人同时入浴,但有资格的进去的也只有赵煦和他的后妃,虽比不上武学里面那座有名的游泳池,但也足以让赵煦在其中游泳了。
  武学在宽阔的学园土地内,不仅有跑马场,有蹴鞠场,还有一座训练学生水性的泳池,即使是在冬日,也能让学生凿冰游泳。他听说因为冬泳之后,都能喝到二两陈年的烈酒,所以对参加冬泳训练,武学生们都十分踊跃。
  赵煦是不可能冬天游泳的,甚至夏天游泳都不行。按照翰林医官的说法,以他的体质,即使一场轻微的伤风感冒,都有可能恶化成肺炎。
  但赵煦每天行走健身,不免要出点汗,回来后他就会立刻沐浴更衣,免得汗湿的小衣造成寒气侵体。有时候,他也会在浴池里泡一泡,顺便舒展一下手脚。
  更衣的外间,有一面半人多高的银镜。赵煦脱光了衣服,在镜子里面看见的,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瘦骨嶙峋的可怜人了。
  看着自己的镜中影,赵煦的眉眼缓和了一点下来,神色间更多了些许期待。
  再过一段时间,筋骨和五脏六腑都调理好了,他也该有子嗣了。若他始终无后,那群|奸贼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把养在宫里的那两个小孩子过继到自己的名下。
  赵煦嘴角微微扯动,冰冷的笑了一下。只是为了不让章惇、韩冈这两个奸贼如愿以偿,他就不会放下着日常的锻炼。
  在浴室中,赵煦被服侍着简单的冲了一个澡,擦干头发,换了身干净衣服,来到日常起居的偏厅。
  赵煦的皇后和嫔妃们,都已经在偏厅等候多时。赵煦一进来,便齐齐向他行礼。
  皇后庄重,下面的嫔妃又不甚得宠,冷冰冰的礼数之后,嫔妃们退了出去,而皇后则留下来陪赵煦用膳。
  比起过于丰满的嫔妃们,赵煦也更觉得,还是皇后在眼前不至于倒胃口。
  但也仅仅是‘不至于倒胃口’罢了。
  在桌旁落座,赵煦读报,皇后喝粥,两人相对无言,仿佛陌生人一般。
  论起皇后的相貌,自然是极好的,一点没有遗传到她的祖父那张黑面孔,看见她,就仿佛看见了江南水乡的秀色。
  但她是王安石的孙女,赵煦在她面前总有几分抬不起头,而皇后本人,也不是体贴亲近的性格,成婚不久,赵煦便对她敬而远之。在几次争执之后,皇后更是变得冷漠如冰。
  赵煦经常在想,选后时,如果是更胜皇后一筹、也更得母亲喜爱的狄氏女入宫为后,那他在她面前就不必心虚气短。只可惜王安石的面子太大,而宰相们又说枢密使家的女儿为人做妾室,有失大臣体面,硬是阻了这桩姻缘,也不知如今花落谁家。
  今天的报纸一叠放在桌上。
  赵煦落座后,就熟练的拿起了放在上面的第一份。
  本来福宁殿里,不说报纸,就连普通的杂书都找不到几本,只有经传可看。那段时间,赵煦憋闷得差点发了疯。
  直到后来大婚,皇后嫁进来后,经过她的争取,才得到了读书看报的权利。
  赵煦每天要看的报纸,总是两大快报放在最上面。
  今天摆在最上面的是齐云快报。
  齐云快报有个特点,不论是哪里的天灾人祸,不论是皇帝皇后的寿诞,这些新闻,永远都成不了头条,如果没有来自都堂的操纵,齐云快报的头条就只有一个,蹴鞠。不仅仅是头条,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齐云快报连整个头版空间都是为蹴鞠留下的。相对而言,它的同行兼对头,倒不至于如此专注于专业上。
  赵煦对蹴鞠毫无兴趣,高行云再一次独中三元又能如何?他甚至因为蹴鞠联赛公认的创始人是韩冈,而对这业已传承千载的运动而深恶痛绝。平常看这家报纸,都是直接翻过头版,而且绝不会看内容更加丰富的第五到第八版。
  但今天赵煦的注意力却出奇的停留在了头版上看得,极为专注。攥着报纸的双手手背上,青筋都迸了起来,头都埋进了报纸中。
  半晌之后,他飞快的丢下手上的齐云快报,拿起了另一家联赛的报纸,接着一份又一份,最后,他怔怔的抬起头,“竟然是真的。”
  赵煦瞟了眼坐在对面的皇后,皇后恍若未闻,依然平静的喝着杂米粥。
  赵煦的眼神更冰冷了一点。
  虽然是他的皇后,却不是站在他这一边。原本还因为需要王安石庇护,不得不忍让,现在连王安石也死了,这个女人,如今对他一点用都没有。
  心中发了一阵狠,赵煦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报纸上。
  报纸上面的文庙二字尤为显眼。
  奉王安石入文庙!而且还是正殿诸哲之一!
  如果在昨天,不,就是一刻钟之前,有人跟他说,韩冈将会奉王安石进入文庙正殿,赵煦会笑上整整一刻钟,直到喘不上气来,这真是今年最有趣的笑话。
  在听多了新学和气学道统之争的故事后,谁会相信,韩冈会给王安石这份礼遇?
  “好大方,这是要改宗了?”赵煦冷嘲热讽。
  皇后还是仿佛没听到。
  但赵煦的兴致反而高昂起来。
  天下谁人不知文庙的贵重?比起药王庙那等不成气候的供奉,文庙才是天下人公认的正道。
  韩冈能点头同意王安石入文庙正殿,不用多想,他肯定是别有私心,保不住就是给自己预留个位子。日后也能找借口,王安石进去了,难道韩冈还进不去?!
  “当世圣人做得久了,这是当真想要成圣了?”
  赵煦自言自语的嘲讽,换来了皇后冷淡的一瞥。
  但赵煦不在意。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好处。
  弑君之人,怎么可能进文庙?别说文庙、太庙了,药王庙都不可能。
  韩冈为了自己能入文庙,日后怕是不敢来害自己了。甚至章惇等贼子要谋害,他还得阻止。
  再回想之前韩冈那贼子的大不敬,如今来看,不过是不咬人的狗在乱吠罢了。
  赵煦嘴角不自觉的翘了起来。想到得意处,拿了一块胡麻烧饼,开心的一口咬下去。
  这顿饭,很久没有吃得这么放松了。
  ……………………
  王安石停灵已届七日。
  宰相训斥皇帝的事,还未成为焦点,便被人抛到了脑后,没什么人还在纠缠不休。
  王安石奉入文庙正殿,才成了如今世人最为关注的焦点。
  虽然这件事还没有正式公诸于世,但按照各家报纸上刊载的说法,奉迎王安石的神主入文庙正殿,就等议政会议通过了。
  公开场合,许多人在争论王安石该不该被供入文庙正殿,私下里,更多的人在议论韩冈这是不是为日后的自己做铺垫。
  如今配享正殿的孔门十二哲,十位是孔子的亲传弟子,剩下两位是子思、孟子,一个是孔子之孙,另一个是世所公认的再兴儒门的先哲。都是千年前的古人,而且还是最近被供入正殿。
  王安石才去世,就要入文庙正殿,在许多人看来也太急了些。自然顺理成章的就怀疑起是否是韩冈为自己打算了。
  气学一脉的,都在说,‘韩相公肯定是够格了,但王太傅就未免太勉强了一点。’
  更亲近于韩冈的,私下里还问了他,“相公是否有意文庙?”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韩冈笑道,“能送进庙里的只有牌位,我还没死,这是咒我么?”
  不知趣的问了这个问题的家伙,离开时脸色苍白。
  “玉昆是否有意文庙?”
  回过头来,章惇这么问起来的时候,韩冈就只有翻眼睛了,“子厚兄,这个玩笑不好笑。”
  章惇笑着拱拱手,算是赔罪了。
  将王安石奉入文庙正殿,这是韩冈和章惇共同的决定。
  也许文庙在正统的儒生眼中是神圣之地,但如章惇、韩冈这一类人,绝不会把分冷猪肉的地方看得太重。
  “太学中这两日欢欣鼓舞,玉昆你说该如何?”
  “喜事来了,总不能让人愁眉苦脸。人之常情。”
  章惇立足于新党之中,将王安石捧上去,有利于他对新党最后的整合。
  章惇本就做了十几年的宰相,新党早就大半站在他一边,只是还有些死硬派,始终不肯亲附。章惇碍于王安石和自己的名声,也始终不便下手。
  现在王安石不在了,章惇把他的牌位拱入文庙正殿,再回头来解决那些死硬派,可就是没有任何顾忌了。
  至于韩冈,本就不介意章惇统一新党,对气学的信心更高。
  新学对章惇只是门面问题,对韩冈,也不过是冢中枯骨,连最后一口气都随着王安石一起走了。
  如果是十几年前,韩冈还不会这么做。可现如今,新学之所以还被世人所重,还能出现在科举之中,只是气学在儒学理论上的完善还没有做好罢了。
  至于韩冈入文庙,这就是个笑话。
  他和至圣先师可不是一个路数。
  别人不知道文庙是什么,但亲自主持将孟子、子思送进正殿,把十哲扩大为十二哲的韩冈,却是很清楚。
  儒门传承,可比不上当权者的一句话,现在能进去,日后还会被搬出来。
  不过有个追求能让人放心一点。韩冈表露在外的欲望实在太少,所谓的梦想和追求,又太过圣人了。现在这点私心,反倒让人觉得韩相公像个人了。
  这么想,这么传,却是让绝大多数人忘了,韩冈还是有个师傅的。
  真正要进文庙的,不是韩冈,而是张载。
  这些年来,随着气学格物一派的飞快扩张,张载的名声渐渐为韩冈所掩,张载的著作又偏晦涩,使得很多人都忘了他,但韩冈,没忘记他的老师。
  按照韩冈和章惇协商的结果,文庙正殿,将会设四配十哲,总共十四人配享陪祀。
  其中四配,颜回,曾参,孔汲,孟轲。
  颜回为复圣——因为如今儒门道统,并非传自颜回,故不得为亚圣。孔汲【子思】是述圣,述是继承的意思。曾参,是子思之师,思孟学派之宗,故为宗圣。孟子是今之道统所系,所以是亚圣。
  抬举孟子,只为了他的一句话——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当然,还有那一句:‘只闻诛一独|夫,不闻弑君也。’
  四配接下来,就是十哲了。王安石和张载之外,其他八位都是孔子的亲传弟子。也就是论语中,被孔子赞许的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方面各有见长的十位弟子,除去颜回、曾参后的八人。
  “这文庙的事,就让外面先传着吧。”章惇拿着外面的传言当笑话,笑说了两句,也就放下来,“过些日子,他们就知道真相了。”
  “嗯,这些事不值一提。”韩冈点头,又道:“皇帝那边倒是要注意一些了。”
  提到皇帝,章惇笑容收了起来,问:“怎么了?”
  “世间都知道起居依时、举动有节可延年益寿,但能够做到的又有多少?”
  “是挺难做的。”章惇想到了自己曾经拟定的健身计划,不止一次,但他一次也没能坚持下来,总是被各种各样突发事件给耽搁了。
  “皇帝每日六点起,十点睡,保证八个小时的睡眠,每天都要用上一个小时绕着福宁宫行走。”韩冈不出意料的看见章惇神色凝重起来,“子厚兄,你可知道皇帝坚持多久了?”
  章惇是宰相,对皇帝的日常起居都有了解,不过他从没有关注这个方面,他下面的人也想不到去数皇帝的锻炼时间。
  “多久?”
  “一千零八十五天。”韩冈报出了一个让人吃惊的数字,“只有每年的正旦、冬至和先帝忌辰,才会停上一天。”
  章惇的双眉,稍稍收拢了一点。他知道皇帝每天早上坚持快走锻炼的习惯,但他没有去计算皇帝坚持的时间。直到听到韩冈的介绍,他才发觉到其中清楚明白的威胁。
  要说《自然》本刊和子刊中,最受世人关注的方向,肯定是医学,而医学方面最受人重视的,却是日常养生。
  无数人都按照一些有关养生的论文中的指点,去强身健体,以求能延年益寿。这样的人太多太多,皇帝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员。
  但皇帝在常年累月的锻炼中所体现出来的意志力,这才是最值得关注的地方。
  见章惇皱眉不言,韩冈又道:“皇帝的医案,子厚兄你也是都能看到的。只看体检部分,皇帝的各项指标,虽然弱于正常标准,但还是远胜于久病缠身之人。”
  “幸好他自己不知道。”章惇笑了一笑,眉宇间的忧色,在这一笑之中,烟消云散。
  如果说有哪位病人,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忽然看见周围一圈医生围着,一个个都看不见笑模样,他会怎么想?外人——比如邻居——看见这家有许多医生进进出出,又会怎么想?
  如果类似的情况,隔一两年就有一次呢?人们会怎么想,病人自己会怎么想?
  韩冈不会每次皇帝生病,就出动大半个太医局。但每隔一两年,皇帝的病情稍重一点,太医局就会倾巢而出,然后闹腾个大半个月,惊动整个京城。。
  正是由于都堂通过各种渠道和手段,这般常年累月的对外宣传皇帝的体质虚弱,在皇帝他英年早逝的祖父和父亲——也即是英宗皇帝和熙宗皇帝——作为先例的基础上,更重要的是赵煦本身过于单薄且发育不良的外形,基本上世上的所有人,都确信了这一点。甚至是给皇帝诊治的太医,韩冈确信他们中的大多数,也被迷惑了,从他们所记录的医案中可以看得出来。
  如今酒楼茶肆之中,酒酣耳热之时,东京士民议论起宰相们会如何处置皇帝,那肯定是各有各的观点,从逼皇帝内禅太祖之后,到圈禁皇帝终生,不一而足。可是若有人说宰相们会行弑君之事,只会惹来一阵嘲笑——皇帝时不时就大病一场,每次都是太医们费尽心力才救了回来,每次都是满京师搜罗贵重药物,流水一般的往宫里面送。任谁来看,相公们当真要让皇帝死,只要吩咐太医们少开帖药就好。
  这么些年来,韩冈、章惇费了那么多心思进行铺垫,当真哪天嫌赵煦太碍眼了,想下手时直接下手就行了,都不用顾忌太多。
  但章惇和韩冈都没有打算给御座上换张新面孔。
  “幸好他也不知道,我们需要他这个皇帝。”韩冈由衷的说道。
  他在说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一个成年的、身处太平之时,却无法收服人心、让天下臣民无法期待的皇帝,比英明神武的李世民都难得。
  现在的赵煦,完全是毫无忠心的臣子们十几年来努力培养的结果。就像是盆景中的怪松残梅,从小就被困扎着,扭曲了正常的生长方向,长大之后,便成了一副怪异的模样。
  但韩冈一点都没有觉得亏心。就是把赵煦培养成明君又如何?再是明君,掌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宰相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好一点的,就像韩琦,还能回家养老,差一点的,可以看看唐高宗怎么对待长孙无忌和褚遂良。
  就算没有当年的那桩意外,韩冈也没打算做一个忠心耿耿的纯臣。站得越高,就越想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交托给一个凭血缘获得权力的小儿。
  而韩冈的想法,也正是皇帝‘弑父弑君’之后,章惇的想法。
  正是经过了那一桩悲剧,在两人刻意推动下,赵煦才变成了如今这幅不得人心的模样。
  韩冈和章惇好不容易培养出了这么一个君主,正要派上大用场的时候,怎么可能就随便抛弃掉?
  皇帝的地位和存在,只取决于需要——宰相的需要,都堂的需要,议政大臣们的需要。
  现在韩冈和章惇正需要这样的皇帝。
  “现在是少不了他,权衡轻重,有他在比没他在要好。”
  章惇还记得自己当年读书的时候,每天的日常起居也是够刻苦了,但还是比不上皇帝这般极为规律,尽管皇帝能有这样的毅力,应当是都堂和太后管得太死的缘故。不比普通的读书人,跟朋友喝酒聊天,上青楼解闷,没有那么多娱乐活动的皇帝,自然只有规律的生活。
  但结论是建立在结果上,而不是起因上。对章惇和韩冈来说,一个性格坚毅的皇帝,已经证明了他的危险性。
  现在章惇权衡轻重,认为还是留着皇帝更有用一点。但他的言外之意,已经不言自明。
  韩冈嘴角向上翘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那就请皇帝再多辛苦一阵子好了。”
  “嗯,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