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脚下 第43节
作者:八月薇妮      更新:2021-04-04 23:23      字数:4999
  无奇打量他脸色不太好:“娘跟你说什么了?”
  郝四方在桌边坐下,磕磕绊绊地:“这个、这个嘛,你娘她……她有点不太喜欢你进清吏司。”
  确切的说,阮夫人是不想无奇跟瑞王有什么瓜葛。
  她当然知道无奇聪明,也有意纵容女儿的小聪明,但那可是瑞王殿下,凤子龙孙,在这些人能够翻云覆雨生杀予夺的人物跟前,小聪明或者大聪明都完全用不上,也不够看。
  别说无奇是女子,就算是个真正的男孩子,她也不乐意无奇跟皇室牵扯上关系。
  无奇看着郝四方支吾难言的样子,又想起之前阮夫人的疾言厉色,母亲向来是疼爱甚至宠溺她的,虽然有时候因为父亲的过度溺爱,母亲不得不强装白脸,但很少像是这次一样动真气。
  不过无奇很清楚,阮夫人的怒火,不为别的,却恰恰源自于对她的关心跟担忧。
  父女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无奇道:“爹、你怎么看?”
  郝四方先是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好像是怕夫人会突然出现捉他一个现行,然后才小声说:“我当然很高兴,没白疼你!真给爹争气!”他暗暗地对无奇比出大拇指。
  无奇嘿嘿笑了,但想到母亲的反对,那笑便一闪而过:“其实我知道娘担心我,但是这真的是我想做的事情。”
  郝四方一怔:“你想做的?”
  无奇迟疑了片刻,终于说道:“是啊,我知道清吏司现在初起步,举步维艰,但是……清吏司做的是很有意义的事情,爹,你知道清吏司是干什么的?”
  “当然知道,”郝四方不假思索的:“他们跟我说了,清吏司就相当于专门管官儿的,职权比都察院还高呢!”
  对于清吏司的存在,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那些贪官污吏等,私底下百般咒骂,也有那些无愧于心的,乐得看戏。
  不管跟郝四方道喜的那些人是贪官还是明吏,表面上他们是不愿意得罪他的,毕竟谁也不知道以后究竟会怎么样,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而且对那些人而言,也是议论纷纷,大家都知道郝家的公子只是太学生,太学生二试后明明是去当一个不起眼的文职,然后才慢慢高升的,如今突然入了清吏司,还是跟蔡侍郎的公子一起,所以大家都有点浮想联翩,猜测这其中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某种交易。
  既然郝家有这等通天的门路,大家当然越发不敢得罪郝四方,故而所有人见了他都是花团锦簇,一概地喜气盈盈满口奉承溢美之词。
  无奇见父亲已经给科普了个大概,略觉欣慰:“爹,虽然这是个要紧的部门,但弄得不好可能会得罪人呢。”
  “那怕什么?只要不是作奸犯科的,谁怕这个?要是那些做了坏事昧了良心的,也活该他们倒霉。”郝四方满不在乎地说了这句,忽然道:“对了对了,先别说这些,你实话跟我说,你跟瑞王殿下……到底怎么样?”
  无奇见他问起来,想了想,道:“清吏司的人是瑞王殿下替太子挑的。我本来也很意外,可瑞王跟我说……”
  那一段话又在心底跳出来,无奇道:“爹,你知道我去少杭府的时候,听说夏知县惨死是什么心情吗?当时我不知道他是给害死的,只觉着又可惜又难过,这样一个满心为民好官就无端端地没了,甚至死因不明,公文上说失足!民间议论是自杀!知县夫人虽不这么以为,却也无能为力……后来经过查案才知道原来另有内情。虽然不是自夸,但到底是让夏知县的冤屈昭雪了,一切都真相大白,要不是这样,夏知县的夫人跟公子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知县大人因何而死,他们会背负失去夫君跟父亲的苦痛回去老家,直到死……夏知县所做的所为的,也会随之湮没无人关心。”
  郝四方微微震动,认真地看着无奇,他从没想到会从无奇口中说出这么一番话。
  无奇道:“爹,我想干这种事,我没有别的能耐,只是想像是瑞王殿下说的一样,我要当一个能管官的官,不管他们有冤屈,还是犯下罪行,我都会查的明明白白,我很想去这么做!只要有人去这么做了,也许……天下的好官就会越多,坏官就会越少,百姓自然就会越来越安乐……就、不会有乱世出现。”
  乱世,这是她心上的痛,曾经的噩梦。
  郝四方有些呆呆地,像是不太认识自己的女儿一样,良久都没有说话。
  而与此同时,在无奇的卧房之外,阮夫人握着一方手帕静立窗下。
  默默地听到这里,夫人转头看向窗扇,她秀美的脸上露出似悲似喜的表情。
  阮夫人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亲耳听到无奇说这些话,她是震撼而意外的,但与此同时,对她而言能听见这些话,却也不能算非常意外,甚至……有些耳熟。
  阮夫人用帕子遮住唇,强忍着咳嗽,终于她低下头,转身悄悄地离开了。
  次日早上,无奇醒来后,当然先去见自己的母亲。
  阮夫人早就起身了,却没有叫她进去,只让自己的贴身婢女莺莺带了一句话出来。
  莺莺含笑说道:“太太说,既然想去,那就去,只是行事务必多加几分留意。别给家里惹祸。”
  无奇本来满怀忐忑,一夜都没睡好,绞尽脑汁地想着早上该怎么面对母亲,该怎么苦口婆心,要是夫人不答应,又该怎么撒赖、甚至绝食……各种法子想了一堆。
  突然间得了这句,她那些方法都没用了,无奇发愣:“姐姐,我娘真是这么说的?她、她愿意我去了?”
  莺莺笑道:“这是自然,夫人是多通情达理识大体的人呢,又是娘儿俩,她当然最懂你的心。快赶紧办事儿去吧,才进那个要紧地方,可要勤谨些呢。”
  无奇感动至极,眼睛里有些湿润,她深吸了一口气,就在门槛外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
  出了阮夫人的上房,无奇兴兴头头地往外走,连窦家表姐路过叫她都没听见。
  才到外间,却看到郝四方正在跟一个小厮说话,无奇上前打了个招呼,郝四方见她神气活现的,有些意外:“你……”
  无奇笑道:“爹!还是你行,你到底怎么跟娘说的?一夜之间她怎么就变主意了呢?我可是服了你!”
  原来无奇想,母亲当然不可能无端端来个大转弯,这自然该是父亲劝说的功劳,只是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还以为指望不上呢。
  郝四方的两只眼睛瞪得滚圆,他的惊讶不下于无奇:“她、她答应……”
  在那个疑问的“了”冒出来之前,郝大人及时闭嘴,却终于在四方脸上堆出笑容,他大言不惭地接茬:“是啊!我昨晚上不知说了多少好话!嗓子都哑了她才终于松动应承了的。”
  “哦……”无奇看着郝四方怪异的表情,略觉着哪里不太对,可是看他身上的衣裳有些素,便又好奇问:“您这是、要出门吗?这个打扮……”
  郝四方见她没有生疑追问,暗暗松了口气,忙道:“是啊,兵马司的一个旧人出了事,我去吊祭一下。”
  “兵马司?”无奇眼珠一转:“是不是那个给误伤而亡的白参将?”
  “对对,你也知道?我跟他也见过两次,所以去露个面。”
  “哦……”无奇向着父亲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在郝四方到了白家的时候,他从原来的一个人,变成了四个人。
  原因是无奇在出门之后,正好蔡采石跟林森两个跑来接她,无奇凑过去跟他们低语了一阵,两个人便立刻向郝四方表示自己也要参与祭奠。
  郝四方看着三个小鬼满脸的言不由衷,本想拒绝,可又想反正是要去灵堂的,他们总不会在死人的地方弄出什么来,故而便带上了。
  可见白参将的人缘很不错,前来祭奠的人来人往,郝四方身份比他要高,白家的人急忙迎出来,行礼客套了几句。
  郝四方也跟着寒暄,正要介绍:“这是犬子……”
  一回头,却见“犬子”该呆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连同那两只崽子也不见踪影。
  郝司长及时咬住舌头,只跟那来迎的人入内行礼去了。
  无奇跟蔡采石林森三个成功混入,夹杂在一干来到的亲友以及同事之中,却也很不起眼。
  东张西望中,只听来的人多半都说“英年早逝”或者“天妒英才”之类的话,很是无用。
  正在打量,忽然间蔡采石拉她一把:“那是兵马司的冯指挥使。”
  无奇一抬头,却见四五个人从外头而来,给簇拥当中的自然就是冯珂境,他生得一般,大概比郝四方要大两岁的年纪,但因为是武官,自有一种气势,他今日是带了几个兵马司的同僚前来。
  众人入内行礼的功夫,林森却道:“那女人是……”
  无奇忙又转头,却见有几个嬷嬷丫鬟,陪着一个素服的妇人向内宅走去,那妇人双眼微红,但却很有几分姿色。
  蔡采石喃喃道:“这难道是苦主?”
  林森看那女人相貌很美,一身素服更衬得多了几分姿色,便一直盯着瞧,心不在焉道:“嗯,多半是了。”
  旁边有一人是白家亲戚,见他们两个叽咕,忍不住道:“那位不是的,那是冯指挥使的夫人。那才个是白参将的遗孀……”
  说话间,有个一身素白头戴孝带的妇人从里头出来接了之前那女人。
  两个就一并向内去了。
  林森有些吃惊地:“这冯指挥使的夫人好年轻啊……可她们是素服,若没见过的多半会认错。”
  白家的亲戚啧了声:“当然了,这又不是冯指挥使的原配,乃是后娶的,指挥使原配所生的儿子都比你们大了。只是冯指挥使向来跟参将感情极好的,两家子常来常往罢了。”
  蔡采石拉了林森一把不叫他多嘴,免得人起疑心。
  等到郝四方在里头奠了酒出来,还是不见那三个,郝四方心里着急,怕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可又不便叫人去找。
  幸而临上马的时候,总算是看见无奇带着两人从里头溜了出来。
  郝四方便皱眉道:“你们干什么去了?”
  无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爹,你回去吧,我们自己去吏部了。回头再跟您说。”
  门口都是人,郝四方不便在这里质问,便道:“别胡闹!如今也是当官的人了。”
  无奇笑道:“知道了,恭送爹。”
  郝四方白了她一眼,又对那两个道:“小石头,你还算是沉稳些的,他们要闹,你可管着些。还有小木头,你要敢跟着平平大闹天宫,我不告诉你爹,自己就收拾你!”
  两个小子对视一眼,双双躬身作揖:“知道了!恭送伯父。”
  郝四方哭笑不得地点了点他们,打马去了。
  三人目送郝四方离开,林森对蔡采石道:“怎么只夸你,反而要打我呢?”
  无奇却发现门口处有两个看似兵马司的人,正向着这边窃窃私语,她知道蔡采石林森去过兵马司,多半给他们认出来了,便忙拉拉两个人,一起从门口走开了。
  离开了白家,蔡采石便道:“像是没什么异样,我们去吏部吗?”
  无奇说道:“叫我看先不去,他们必然会打官腔,不知打发我们做什么。我的意见,既然咱们起了疑心,又来了白家,就算开了头了,不如一鼓作气一查到底,就算最后发现是百忙一场,到底去了心里的疑窦,也踏实些。”
  两个人都点头,林森就问:“那现在去哪儿?”
  无奇想:“何勇家住在哪里你们可知道?”
  蔡采石道:“知道,昨儿跟那小孩子被关起来的时候,我特问过的。”
  于是蔡采石跟林森两个充当识途小马,大家雇了一辆车,便往何家而去。
  马车拐来拐去,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摸到了西坊,里头是弯弯曲曲的巷子,已经不适合驱车而行。
  三人便跳下车,打听着路人,又过了两刻多钟,才到了一个非常小而破旧的院门前,没有关,就那么敞开着,探头向内,路狭长而寂静,倒像是没有人住。
  他们面面相觑,有点怀疑找错了地方。还是林森打头阵,领着他们向内走去,出了进门的那小窄路,才看到空阔的院落,却有好几间房。
  原来这是京城内穷苦人家住的地方,一个院子里许多家聚集而居,几乎是每一间房都住着一家子的人。
  正在想要不要嚷一嗓子,忽然间听到后面有人道:“总之你们快走,别给我惹麻烦!”
  “之前欠的钱都给了,又给了三个月的房钱,怎么还不让我们住下去呢?”
  “你还好意思说,你汉子杀了兵马司的大人,眼见要砍头了,我还留你们呢?你们可是同伙,若是兵马司的大爷想起来,过来为难,我岂不是平白倒霉。”
  三人听见这声气,知道找对地方了,急忙从旁边绕过去,却见后面还有一间破破旧旧的偏房,之前在兵马司门口见过的那愁苦妇人正在跟一个粗短的男人说话。
  妇人眼中带泪,脸上露出哀求之色:“我婆婆病着,才请了大夫吃药,大夫叮嘱过不能挪动的,能不能等她略好了些再走,求您开恩吧。”她说着双膝微屈,向着男人跪下去。
  那男人粗鲁地一挥手:“你求我有什么用,之前你们欠了半年的钱我也没来赶人啊,谁知道竟纵出个杀人犯,早知道就不该心软,早该赶你们离开,就省得出这种事了!”
  林森早忍不住先走过去:“做事别做绝!她一个妇道人家,你何必这么为难她?”
  蔡采石也走过去:“大嫂,快起来。”
  那男人看他们衣着相貌不凡,看得出是大家子的公子,一时疑惑:“你们是干什么的?”
  无奇走过来笑道:“我们是吏部的人,先生,她家的男人虽然犯案,但犯的不是谋逆,没有株连那一套,何况他家里有病人,你也收了人家的房钱,你若不通情理,我回头跟应天府的人说一声,倒要好好地查查你这里的住宅情形,看看你是不是动辄驱赶房客,或者有没有房客诉冤叫屈以及意外事故之类,到时候你的麻烦就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