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_分卷阅读_279
作者:
庄不周 更新:2020-08-09 09:02 字数:6210
魏腾带一个小童,乘一叶扁舟,赶往吴县。他很自信,也很从容,孙策却有些担心,不知道魏腾能不能活着回来。别看许贡出自平舆许氏,和许劭、许靖同族,但他可不是什么许劭、许靖那种只会动嘴皮子的书生,他可是个狠角色,一言不合就有可能砍了魏腾。这对他没什么坏处,许贡真要杀了魏腾,魏家也不会把仇记在他的头上,他杀许贡的理由反而更充足。只是借刀杀人,良心多少会有些痛啊。
唉,我本善良,奈何这世道太乱。
“德祖兄,这就是大雷山,对面那座就是小雷山。对对,你仔细看,能看到一点影子,离此大概有六十里。”沈友热情地做起了导游,向众人介绍太湖的风光和悠久历史。“故老传说,这是舜避丹朱时的渔猎之处,这可比太伯奔吴早多了,比大禹治水还早几十年呢。”
“真的假的?”杨修不以为然。“都是口耳传说吧?”
“口耳传说怎么了?圣字古文怎么写,左耳右口,下面是个王,这么明显的证据你都看不见,不是我说你,德祖兄,你啊,就会猜字谜,根本不明白圣人造字的要旨。”
孙策转头看着沈友,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不过沈友只是为了挤兑杨修,并没有意识到这里面蕴含的秘密。相比于后世以证据说话的考古学,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还没有考古的概念,书上说的都是真的,文字就算不是仓颉所造了,也是某个圣人创造的,不存在慢慢演变这一说。所以两千年来,古史就在这些各执一词的典籍里打转,汉人尤甚,不仅信古,而且造古,后世很多神话就是汉人造出来的。
比如盘古化天地。
盘古是很早就有的大神,但盘古化育天地却是后来才有的事,三国时代才真正成型。在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心里,世间一切都是某个神造的,文字也不例外。他们当然不相信文字有个慢慢演化的过程,也不相信他们所向往的尧舜禹时代还没有文字,真是结绳而治。
即使是这个时代最博学的古文字学家也只知道金文,不知道甲骨文。在一些古代青铜器上可以看到金文,而刻有甲骨文的那些甲骨还沉睡在殷墟地下,要等一千八百年后才能横空出世。他们当然不会知道除了古籍之外还有其他的记载方式,不知道二重证据法,更不知道四重证据法,而四重证据法却是神话时代考古的重要方法。
孙策暂时还不打算说这些,他知道自己的学问一般,他只能做个引路人,做不了大师。具体的事还是留给真正的聪明人去做,没必要事必躬亲,把自己搞得非常累。伏笔他早就埋下了,到时候自然会起作用。
杨修忽然说道:“子正,你是吴县人,知道吴县有什么古玉吗?”
“古玉?有多古,吴王夫差时的算不算?你如果想看的话,我倒是……”
“春秋时代的古玉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说舜避丹朱吗,我想看那个时代的。”
沈友哑口无言。杨修哼了一声,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孙策。孙策笑笑,不屑分辩。沈友看得分明,眨眨眼睛,若有所思,嘴角挑起一抹得意。
第763章 貌合神离
“放屁!”没等魏腾把话说完,许贡抄起案上的耳杯就砸了过去。魏腾躲避不及,被砸个正着,淋得满头满脸,浅绿的茶水沿着魏腾的脸往下流,胸前湿淋淋的,连洁白的越布都被染上了绿色。
“你——”魏腾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一时有些点懵。
“你什么你?”许贡一跃而起,拔出长刀,直指魏腾面门。魏腾下意识的退了一步,随即大怒,又往前冲了两步,胸口顶着许贡手中的长刀。许贡眼睛一瞪,挥刀就要砍,许靖连忙大声喝止,上前抱住许贡,用力将他向后拖。“伯献,万万不可。”
魏腾横眉怒目,冷笑一声:“堂堂平舆许氏竟有如此蛮横之人,我今天倒也是开了眼界。许文休,告辞!”
“站住!”许贡奋力挣扎,却被许靖死死抱住,脱身不得。他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吴越儿,血口喷人,还敢来反咬一口?想夺吴郡,便痛痛快快来夺,先赖在阳羡不走,再诬陷我派刺客,我杀他孙策还要派刺客吗?两军相争,被人潜到身边,不怪自己防卫不周,反怨我派刺客,真是可笑。”
魏腾也不理他,转身就走,将许贡的咆哮扔在脑后。他被许贡当面羞辱,愤怒已极,脚步匆忙,出门的时候险些与人撞上。他连忙停住脚步,定睛一看,正是高岱。高岱拉住魏腾,正打算说话,听得里面许贡的咆哮,吃了一惊,连忙将魏腾拉到一旁,询问原委。魏腾心中有气,便将事情大致经过说了一遍。
高岱听了,吃了一惊。“猿臂善射,美髯修身,武功精湛?”
魏腾打量着高岱。“你也认识?”
“认识,不过不是许府君的门客,是新任扬州刺史刘繇的侍从,叫太史慈。周林,这是个误会。”
魏腾抖抖湿淋淋的衣襟。“就算是刺客的事是误会,这也是误会?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我虽不才,蒙孔文等吴郡英俊不弃,引以为友,与许文休也多有往来。许贡如此待人,实在令我失望。”
魏腾说完,拱拱手,转身就要走。高岱连忙拉住。“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出城,回复孙将军。”
“千万不可。”高岱左右看了看,将魏腾拉到隐蔽处。“许府君生性强忌,不能容人。你和他当面冲突,他岂能容你安然离去?必派人追杀你,以免遗人口舌。”
“他敢?”魏腾虽说嘴上说得硬气,心里却有点虚。姑苏城广大,他要出城还要走一阵子,出了城,离大雷山还有好远的距离,许贡如果派人追,他根本逃不掉。
高岱也不和他争辩,让他去找张允。张允是他的朋友,重义轻财,名重州里,是吴郡有名的豪强,一定能帮他。魏腾不敢怠慢,连忙跟着高岱的侍从赶往张家。高岱赶往太守府,正听到许贡在与许靖争论,见高岱进来,许贡闭上了嘴巴,脸色却更加难看。许靖直叹气,强笑着向高岱行礼。
高岱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明府这是怎么了,为何事生气?”
许贡怒气冲冲,也不说话,转身往里去了。许靖暗自叫苦,却不能将高岱一人晾在堂上,连忙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听说孙策已经驻兵大雷山,高岱也不安起来,刚才魏腾可没说这事。
“府君打算如何应对?”
许靖只知道叹气,拿不出主意。高岱安慰道:“文休也不必着急,姑苏城坚,户口众多,绝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况且这是个误会,派人说清楚就行了,何必如此发怒?”
“何尝不是呢,可是……”许靖苦笑不已。
听了魏腾的描述,他和许贡都明白那个刺客可能是谁,他们不明白刘繇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许贡和刘繇是盟友,刘繇要攻丹阳,许贡肯定不能闲着。孙策来攻吴县,和他们的计划正相符。据城而守总比带着大军去丹城攻城好,所以许贡便有在姑苏城和孙策一见高下的意思,这才小题大作,当面羞辱魏腾。在许贡看来,魏腾是孙策派来的,羞辱魏腾就是羞辱孙策。
计划不错,但魏腾拂袖而去,并且辱及平舆许氏,让许贡非常不高兴,动了杀机。如果不是许靖拦着,刚才真可能一刀砍死魏腾。现在他很可能是安排门客追杀魏腾去了。许靖和魏腾是好朋友,自然不能看着魏腾遇害,但他拦不住许贡,只好向高岱求援。
“孔文,赶紧想想办法,迟了,周林就会有危险。”
高岱倒不着急,魏腾没有出城,就算许贡派人去追,魏腾也不会有危险。姑苏城里上万户人家,就算许贡想一家家的搜,没半个月也搜不出来。相比之下,倒是孙策手段更狠,直接将阳羡许家连根拔起。
虽然阳羡许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孙策这么对许家,会不会对其他人也这么干?魏腾这么热心的帮孙策,究竟是什么目的?刚才匆忙,没能说清楚,待会儿可得和他好好谈谈。刘繇和孙策争夺扬州,姑苏城作为吴会中心,地位举足轻重,这时候可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成为两家争夺的战场。
“文休,太史慈去阳羡干什么,刘刺使和府君是不是有什么计划?虽说太史慈不是府君派去的,可是府君与刘刺史刚刚会面,又派人去索许淳,孙策有所怀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许靖叹气,恨不得骂刘繇几句,却又碍于面子,说不出口。他也觉得刘繇这事办得不地道。刚刚答应让许贡招抚山越诸帅,授以官职,转身就让太史慈去了,这算怎么回事?
许靖转念一想。既然刘繇这么不仗义,那就不能怪许贡不仗义了。“孔文,当务之急是要向孙将军解释清楚,这太史慈和许府君一点关系也没有。你看,你能不能辛苦一趟,去大雷山见见孙将军?”
高岱想了想。“我愿意为府君效劳,但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不是我,而是陆季宁(陆康),沈子光(沈睧)也行。你别忘了,沈子正(沈友)现在就在孙策身边。”
许靖点头赞同。他告别了高岱,匆匆走进后堂。许贡刚刚安排完门客追杀魏腾,听完许靖的话,他冷笑一声:“文休,你也是主持过月旦评的人,怎么就看不出这些吴儿的险恶。高岱是盛宪所举的孝廉,我与盛宪不睦,他一直与我若即若离,今天怎么这么热情?不管是不是误会,我与孙策都势不两立,魏腾既然依附孙策,那我就不能饶了他,要不然吴会人眼中只有孙策,哪里还有我许贡。”
第764章 虚样文章
许靖再三苦劝,许贡只是不依。
许靖很绝望。孙策兵临城下,虎视眈眈地欲夺吴郡,许贡却只顾着斗气,不仅想杀魏腾来威慑吴会世家,还惦记着高岱的旧怨,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许贡倒是很从容。“你放心吧,孙策才多少人,他能攻下姑苏才怪。他这是在山里吃了亏,想到这儿来讹我,我难道还不如那几个山贼?我就不理他,看他能把我怎样。只要我按兵不动,城里就没人敢轻举妄动,谁想策应孙策,我就杀谁。”许贡想了想,突然笑了,来回转了两圈。“我要派人去讨许淳。”
“讨许淳?”
“是啊,孙策贪图许家的产业,抓了许淳,我为许淳出头,吴郡世家不能坐视不管吧?孙策要是放人,那他就是承认理亏。如果不放人,那就是孙策不给他们面子,要对吴郡世家不利,这可就惹了众怒了,吴郡世家还能支持他吗?唉,文休,你说孙策那性格,他能放人吗?”
许靖抚着胡须,反复权衡,觉得许贡这办法还真不错。对孙策来说,放人也不好,不放人也不好,左右为难。以孙策目前的兵力,要攻姑苏城的确不太容易,便何况还有太史慈在铜官山牵制他。
“那刘繇那边怎么办?孙策在姑苏,你可就走不开了。”
许贡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道:“刘繇想阴我,我还帮他?我为他牵制住孙策就行了,让他自己去取丹阳吧。文休,你说刘繇行不行啊,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太史慈?不过你也别说,这人做事不择手段,倒是和那些山贼差不多,也许能给孙策找点麻烦。文休,现在是乱世,你们那些道德仁义不顶用,要靠权谋,要靠武力,你当初幸好没回来,要不然肯定和子将一样被孙策赶出来。”
许靖阴着脸不说话。他当时就觉得这是许劭给他挖的陷阱,现在看来果然如此。他不想谈论这个问题,转而问道:“让谁去讨要许淳?”
“陆康。”许贡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陆康就算了,还是……”
“不,就陆康。”许贡很坚决。“他是吴郡名士之首,又和孙策关系好,孙策如果不给他面子,嘿嘿,这吴郡名士的脸可就丢光了。”
……
沈友走进船舱,将一卷纸递到孙策面前,笑盈盈地说道:“刚作了一篇文章,请将军指教。”
孙策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沈友虽然有些年少轻狂,但他还不至于拿学问来消遣他。“什么文章,怎么不去找杨德祖?我听说他做一篇《太湖赋》,怎么没听说你的,是不是被他比下去了?”
沈友笑而不语,只是催孙策看文章。孙策打开文卷,瞅了一眼。文章写得很考究,大概是沈友熬夜写的,怪不得眼圈有点黑。孙策品味不出那些字眼的精妙之处,但他能看懂大意,还没看完他就明白了沈友的意思。这和他之前和魏腾说的事差不多,都是关于舜避丹朱的事,说白了就是以古喻今,为他造势,还提到了秦始皇东巡,掘断东南龙脉的事。魏腾反对孙策借古喻今,沈友却是极力影射,恨不得把他说成舜,把长安的天子说成丹朱。
孙策看完,轻轻放下文章,十指交叉,握在身前,静静地的打量着沈友。沈友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神情有点尴尬。
“子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对谶纬怎么看?”
沈友沉吟片刻。“将军,谶纬之说虽属虚妄,与谣言等同。常言道,谣言止于智者,但天下人愚者众,智者寡,谶纬、谣言还是有用的。”
“王莽失败,是因为谶纬不够吗?”
“将军,事不能一概而论。王莽能成功和谶纬有莫大的关系。天下人皆知汉为尧后,又言五百年当有王者兴,新王当是舜之后也是人所共知的事,袁氏因此为天下盟主,如果舜避丹朱故事能让天下人知道天命在将军,何乐而不为?”
孙策咂了咂嘴。他当然知道舆论的重要性,而舜避丹朱于吴会也的确和他眼前的情况相适应,是一个绝佳的炒作机会。但他一心想改造人心,如果现在图一时方便,利用了这件事,将来再反对这件事就等于挖自己根基了。就像光武帝刘秀利用谶纬造势登基,大兴所谓内学,最后又发现谶纬是柄双刃剑,不得不禁绝图谶,等于自打耳光。
他不想开这个头,但他一时无法说服沈友。沈友有三妙,其中一妙就是舌妙,这口才也的确是好。
孙策重新拿起文章看了看,思索片刻,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子正,凭心而论,你觉得你的文笔和杨德祖比,怎么样?”
沈友眼珠转了转。“应该在伯仲之间,不过他用词更典雅,才思更敏捷,我略逊一筹。”
“儒家经典中的那些微言大义呢?”
沈友眨眨眼睛,摇摇头,没再说话。他的确很聪明,但微言大义却是有师法、家法,要靠传承的,吴县是东南都会,但学问比起中原还是有距离的,顶尖的大儒基本都出自中原,吴会非常少,就算有,那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学得到的。在儒家经典上,他没法和杨修比。
“所以这些虚样文章,由那些大儒们去做。我们做点实在的事。”
沈友有些怏怏。他辛苦了一夜才写出这篇文章,没想到却被孙策说成虚样文章,难免扫兴。
“什么才是实在的事?”
“你帮我写份奏表,刘繇和山贼勾结,许贡庇护豪强为非作歹,请朝廷进行下诏切责,给我讨伐之权。怎么样,没问题吧?”
沈友抚掌而笑。“没问题,我这就写,写完就请将军过目,保证让刘繇、许贡无言以对。”
“这就对了嘛。”
“什么对了?”门外响起一个声音,陆康走了进来,看看沈友,又看看孙策,眼神疑惑。“你们又在算计谁?”
沈友一见陆康,连忙伸手去拿案上的文卷。他反应很快,但还是快不过陆康的眼睛。陆康盯着沈友的眼睛,伸出手,手指勾了勾。
“拿来。”
“这……”沈友有些心虚,连连向孙策使眼色,示意他别说漏嘴。孙策却很坦然,取过文卷,起身递给陆康。“子正新作的一篇说史文字,正好请陆公过目。”
沈友苦笑一声,耷拉下了脑袋。
第765章 理直气壮
陆康看完文章,将文卷丢回案上,眼神扫过沈友,却没说话,淡淡地对孙策说道:“将军以为如何?”
“有新意,也算是一种新的治学思路吧。”
“治学思路?”陆康冷笑一声:“不就是牵强附会,哪有什么新意可言?几百年来,这样的故事看得太多了。这种文章写得再好,还能超过刘歆?”
沈友臊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他纵使再有口才,在陆康面前也不敢放肆。孙策却很淡定,不紧不慢地说道:“陆公,你言重了,你只看到了容易被人误解的部分,却没看到其中的真知灼见。我觉得你这近乎买椟还珠,有偏执之弊。”
陆康沉下了脸。他虽说不是什么大儒,但这文章里的意思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分明是为孙策言说天命。这也很正常,沈友新投效孙策,立功心切,做事出格一点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与孙策本人没什么关系。他教训沈友两句,让他收敛一点,不要蛊惑孙策就行了。但孙策为沈友辩护,这说明孙策赞成沈友的意见,甚至可能是孙策示意沈友写的,这就不行了。
几天前,孙策还信誓旦旦的说他要静观其变,现在却迫不及待的要为自己造舆论,这是对他的愚弄。如果是这样的话,吴郡陆家就必须和孙策保持距离,不能被孙策利用,坏了名声。
“还请将军指教。”
“指教不敢当。”孙策不紧不慢地说道,仿佛没看到陆康铁青的脸色。“在回答陆公的问题之前,我想先问陆公一个问题,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