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春_分卷阅读_35
作者:九斛珠      更新:2020-07-22 01:50      字数:3950
  伽罗瞧着满桌美食,也觉腹中饥饿,陪着外祖母用饭。
  只是有外人在场,不好说体己话,加之谭氏满腹狐疑甚少开口,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却格外香甜。
  饭后伽罗瞧着外祖母面色疲累,便先请她歇午觉,待她醒了再说。
  谭氏却等不得那么晚,拉着伽罗入内,要她细说经过。
  伽罗遂如实禀报,将北上议和、鹰佐索要长命锁、她如何查探、面圣、拜见鸾台寺高僧等事皆说了。只是为免外祖母担忧,将谢珩逼供、西胡数次劫夺等事略过去。至于谢珩平白无故示好送礼物的事,更是半分都没好意思提起。
  这一说,直至后晌才算交代完。
  谭氏听得容色渐肃,疑惑更甚,却因路途劳累,满面倦色。
  伽罗也不急着一时半刻说清,便先请她睡下,慢慢再说。
  *
  将近晚饭时分,谭氏才睡足起身。
  她毕竟上了年纪,先前途中染上风寒,虽已痊愈,却未能好生调养。这一路马车颠簸,途中虽未苛待,却也不算礼遇,一把老骨头颠簸了千百里,又悬心外孙女的处境,寝食不安,直至今日见到伽罗,才能放心安睡。
  饭后祖孙闲坐,谭氏又问些详细的事。
  末了,向伽罗道:“那长命锁的事,太子究竟知道多少?”
  “我所知道的,殿下差不多都知道。”伽罗坦白,“鹰佐趁着议和的事要这东西,闹得太大,瞒是瞒不住的。我若想查清,那等境况下,也必须借他帮忙。何况太子殿下帮我营救父亲,为表兄说情,接您上京,明辨是非又不牵连旧仇,我想,告诉他是无妨的。”
  谭氏颔首,对谢珩的诸般恩情暂不评说,又问道:“我的事,他又知道多少?”
  “先前我怕他迁怒处置您,用这长命锁为由头,说您或许知道内情。殿下却说,您与娘亲并无血缘之亲,想来他是查过旧日的事情。后来我面圣的时候,他却没提此事,只说您或许知道内情,皇上才会答允让人带您进京。”
  事情涉及长命锁,外祖母又神情严肃,伽罗答得颇详细。
  谭氏神情稍稍一松,默然沉思良久,又道:“如此说来,殿下非但不计旧仇,却帮了你许多?”
  伽罗坦白承认,对上外祖母探究的目光,却不自觉地低头避开,咬了咬唇。
  这自然是有些心虚了。
  谭氏哪能瞧不出她这稍许扭捏?
  太子不计旧仇,愿意善待,当然是好事。然而谭氏毕竟比伽罗经历得多,于人心叵测、世事冷暖,感触更深。
  谢珩父子处境艰难,这般情形下,他却愿意答应营救傅良绍?从鹰佐手中救出那样要紧的人,绝非易事,更容易触怒端拱帝,平添父子罅隙。
  平白无故的,谢珩为何要施这般大恩?
  就只为外孙女容貌过人?
  抑或,是为了那长命锁?
  谭氏只记得淮南时冷硬孤傲的谢珩,于如今的太子殿下,并无旁的了解。心中猜疑不定,见外孙女隐然娇羞回避之态,心中并无欢喜,反倒升起忧愁。
  十四岁的少女,乍然落入困境,被太子屡次施恩,又破格善待,太容易被触动。
  然而谢珩父子深恨高家,当年跟傅家也有旧仇,贸然施恩,哪会是真心实意?北凉鹰佐那般重视的东西,谢珩未尝不会动歪心思。倘若他只是想诓骗伽罗,待伽罗被他迷惑,查明内情,届时谢珩迂回拿到长命锁,又将伽罗丢开,岂不是害了伽罗?
  旁的事情谭氏都不怕,唯一害怕的,就是伽罗受伤害。
  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
  至此时,谭氏才想起姚谦来。
  自端拱帝登基后,京城与淮南间常有消息传递,左相千金嫁给姚谦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彼时的失望恼恨都不必说,此刻摆在跟前的每件事都比姚谦要紧,她也不愿徒惹伽罗伤心,遂未提起。
  只是瞧着跟前的少女,回想这半年来的颠沛起落,愈发心疼。
  谭氏目光慈和,心中叹气,愁肠百结,轻轻将伽罗揽进怀里。
  “这半年苦了你。如今外祖母来了,凡事都交给我。”谭氏虽上了年纪,手臂却还是稳当有力的,满眼心疼的瞧着伽罗,低声道:“我的宝贝伽罗,本不该受这些苦。”
  伽罗乖顺的靠在她怀中,却是勾唇一笑。
  这些苦她都不怕。
  只要外祖母和父亲安好,再难的境况,她都能挺过来。
  夜已经深了,伽罗被长命锁困扰了数月,本想着尽快问清,此刻瞧着外祖母疲乏的面容,反倒没那么急着问了。只管贴在她怀里,觉出许久未有过的心安。
  祖孙俩坐了片刻,谭氏拍拍伽罗的肩膀,站起身来,“早些盥洗歇下,明日兴许殿下就要来探究竟了。咱们得养好精神,方可应对。”
  伽罗依言,让岚姑到外面传伺候南熏殿的侍女进来,备了热水香汤。
  谭氏坐在桌边,瞧着恭敬往来的侍女,心中疑惑更甚。
  ——伽罗话里话外,对谢珩颇多感激赞赏。谢珩不止出手相助,还摆出这般礼遇的姿态,着实反常。
  他到底是何居心?
  ☆、第35章 035
  次日清晨, 谢珩下朝后回到东宫, 便直往南熏殿去。
  南熏殿中, 伽罗和谭氏已然收拾完毕, 静候谢珩传召。
  谢珩进去的时候,祖孙俩正坐在廊下说话,见了他, 各露诧异之色。伽罗当即扶着谭氏起身, 而后迅速步下台阶,屈膝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相较于她的谨慎意外, 谭氏则从容得多。
  她在淮南时跟谢珩接触甚少, 虽然熟知对方, 却还是头一回当面碰见。
  对面是如今的储君,未来的天子,那身太子的装束尽数未除, 山岳般立在那里,更见端贵威仪,令人敬畏。
  昨日伽罗一番叙述, 谭氏对谢珩极为好奇, 此时留意观察, 便见谢珩目光落在伽罗身上,片刻逗留, 比起在淮南时的冷厉锋锐, 显得格外温和。甚至在抬手示意免礼的时候, 若有笑意浮起,稍纵即逝。
  这当然令谭氏诧异,在谢珩瞧过来之前,迅速收回目光。
  初次见面,对方又身份贵重,屈膝的礼数未免简薄。
  谭氏撩起衣衫跪地,端端正正的朝谢珩行礼,“民妇谭氏,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谢珩是惯常的冷肃态度,朝伽罗递个眼色。
  伽罗会意,当即扶着外祖母起身,旋即向谢珩道:“殿下请厅中坐吗?”
  谢珩颔首,留下随行的战青在外面,大步进了厅中。
  伽罗扶着谭氏随后进去,很识趣的阖上门扇。
  屋里便只剩了三人。谢珩负手立在堂中,沉默不语,目光只审视地打量着谭氏。谭氏则站姿恭敬,目视地面,是要恭敬答话的姿态。反倒是伽罗,近来在谢珩跟前少了畏惧之心,陡然又落入这般沉默对峙的氛围,有些手足无措,只好站在谭氏身后。
  片刻后,谢珩轻咳了声,“长命锁的事,想必傅伽罗已说过了?”
  “回殿下,昨日伽罗已将此事告诉民妇,民妇已知道了缘由经过。伽罗能逃出北凉之手,在东宫安然住着,全赖殿下出手相助,民妇深为感激。”谭氏终于抬起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姿态不卑不亢。
  带些微蓝色的眸子,与伽罗十分相似。
  她的眼神沉着、湛亮,比起伽罗的强作镇定,这份沉着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这不免令谢珩诧异。
  谭氏的身份她查过,也是来自北地,作为高探微的续弦夫人居住在高府,常年吃斋礼佛,听说跟高探微在许多事上意见不合,却又十分得高探微的敬重礼遇,感情也算融洽。哪怕是高探微那些原配所出儿女,对她也颇恭敬——至少面子上过得去。
  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而今高家朝不保夕,高探微都乱了阵脚,她又哪来的底气,面对他的目光,如此沉着?
  谢珩目含审视,如两道重剑压在谭氏身上,“那么,你可知背后情由?”
  “民妇不知。”
  “阿耆的事,你也不知?”
  “民妇昔年住在北地,只听闻过当初阿耆的故事,旁的一概不知。至于那长命锁的事情,是伽罗自幼佩戴之物,民妇虽托了南风母亲的身份,又受傅良绍之托照顾伽罗,却不曾留意。也是昨日伽罗提及,才知道它背后有那样多的风波。”
  这般应答在谢珩预料之中。
  他盯着谭氏,“如此说来,关乎南风和这长命锁的事,你一概不知?”
  “倒不是全然一概不知。”谭氏竟自笑了下,朝谢珩欠身回禀,“民妇当初既然敢将南风记为女儿,一则是被傅良绍的赤诚打动,再则也是知道南风的身份。昔年民妇在北地时,曾有一位故友,民妇自从进了高家,就再未见过。及至后来见到南风,才知她是故人之女,因父母亡故流落至此,与傅良绍结缘。民妇怜惜她,故竭力成全。而至于那长命锁——民妇并不知情。”
  她的语气缓和却坚定,不紧不慢,一如淮南佛堂中,教伽罗道理时的声音。
  伽罗心中却腾起浓浓的疑惑。
  当年她住在淮南时,外祖母可是对着那长命锁出过神的,还叮嘱她务必留心,切不可丢失。有一回伽罗大意,将长命锁放在衣柜里,外祖母还颇为焦急的找寻。原先伽罗以后,外祖母那般上心,是因为那是娘亲的遗物。
  而今回想,外祖母当初必定是知道那长命锁有特殊之处。
  所以外祖母此时,是在骗谢珩?
  伽罗愕然,却牢记外祖母昨晚的叮嘱,未敢多言。又怕谢珩察觉,只管低头盯着脚尖。
  谢珩与她相处数月,一眼就能瞧出这姿态之后的异常。
  遂舍了谭氏,觑着伽罗。
  而谭氏,则顺理成章的,再度揣摩谢珩——他的目光在看向伽罗的一瞬间,便添了缓和,没了看她时的那种威压冷肃。随同眼神的缓和,连那紧绷的唇角和面孔都似缓和了。这其间变化太明显,谭氏一眼便能瞧出不同。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尤其这些年轻男女,即便各自隐藏伪装,落在她眼里,却还是能窥出端倪。
  谭氏瞧着谢珩神色,见他带着哂笑瞧过来,神色愈发冷肃,便知道伽罗露陷了。
  不过无妨,她本就不是真心撒谎。
  谭氏面不改色,迎着谢珩的目光,缓缓道:“民妇确实不知。不过既然是南风的旧物,民妇多加了解,或许能有所得。”
  谢珩神情更冷,目光如鹫,盯着谭氏。
  谭氏岿然不同,保持恭敬姿态,不闪不避。
  伽罗站在他俩身后,察觉氛围稍变。这让她想起幼时的事,有一回她跟着父亲入山,看到山崖下两虎对峙,在互相扑杀之前,便是这般情形。外祖母与寻常的贵妇不同,这点伽罗早有察觉,只是没想到,她在谢珩跟前,也是如此沉着冷静。
  伽罗看不到外祖母的神情,却能将谢珩一览无余。
  那位负手于背,是她许久都没见过的冷硬姿态,却非威压阴沉,只是审视、探究。
  片刻后,忽然谢珩墨色织金的袍角微动,抬头便见他脸上的冷肃渐渐收敛。
  “如你所愿。”他徐徐抛下这几个字,拂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