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_分卷阅读_221
作者:西风紧      更新:2020-07-14 03:38      字数:6066
  第四百一十二章 甲板上的鱼腥味
  次日王朴至殿前司送达枢密院军令,他与郭绍密谈攻南唐国的事;进言江南水网密布,更有大江之险,水战攸关重要。
  郭绍以为然,不久又联络侍卫马步司都指挥使韩通,一行人去城西汴水上实地观看侍卫司的水军营寨。
  韩通人称韩瞪眼,也是个不好相与的人。郭绍发现武将们在处理人际关系时一塌糊涂的人不在少数,不过韩通也是个守规矩的人,甚至比史彦超规矩多了,所以郭绍一直都不与韩通计较。去年东京兵变时,韩通虽然没有丝毫帮助郭绍,但也没帮赵匡胤,这让郭绍一直都记着他的好。
  不过韩通现在对郭绍还算尊敬,郭绍的级别比他高。论殿前都指挥使在品级上比侍卫马步都指挥使低,但郭绍有校检宫廷禁卫和东京禁军之权,所以兵权比他大……当然韩通对郭绍的敬意不仅限于兵权。
  河边的人群里,郭绍遥指河面的船只,举止谈吐从容,形象并无轻浮之感。他虽然才二十三岁,但周围没人因此轻视他,因为长期风吹日晒皮肤粗糙又泛古铜色,看起来老成持重了不少(实际阅历的时间不止二十三年了),加上长得人高马大,郭绍的模样看起来已经是能够担当大任的人物了。形象如此,年龄便已不再重要,而且这个时代的人比较早熟,有不到二十岁就出来做官的人。
  郭绍已经历大小战役无数次,没败过。韩通等在军中资历很老的人,大多了解郭绍干过什么事;在禁军武将里,什么都可能有争议,但军功不会有争议,武将只认强者。连史彦超都服郭绍的战功。
  “河上跑的那几艘战船是车轮舸,左右一共四台水车,行船轻快;甲板下面第一层还能出大桨,需要追击敌船加快速度时,水车和船桨能一起使用,跑得更快。”韩通遥指那些没有挂帆的船只,侃侃而谈。
  郭绍道:“听起来韩都使对水战颇有心得。”
  韩通毫不谦虚,哼哼道:“淮南之战前,大周水军从造船到练兵,都是本将奉旨操办,造船、水战都了如指掌。周军虽在中原,但战船并不比江南诸国造得差,这种车轮舸,跑得比南唐国的战船还快,运兵却更多。”
  郭绍作为一个现代人,谈到木头战船,自然就想起风帆时代最霸气的风帆战列舰,当下便随口说道:“这些船看起来很宽,注重的是运兵?”
  韩通瞪眼道:“战船最要紧的就是速度和运兵。两船交战,以接舷战为主,还得靠人登船厮杀,船小兵寡首先就吃了兵力寡弱的亏,故运兵多寡便关系战力强弱。”
  郭绍点头以为然,心道:每个时代都有适应它的东西,狭长的战列舰并不适应接舷战。此时想打沉一艘战船是非常困难的事,还不如用水军直接攻占……寻思起来,毕竟赤壁之战火烧战船的事是特殊情况,曹军把战船连在一起没有了机动,否则火船并不容易烧到战船;现代水战中的军舰连飙那么快的鱼雷都有可能躲掉,还能没办法躲明显的火船么?
  韩通又道:“这船是沙船,不仅宽、船底还是平的,和海船是不一样的东西。江河湖泊上行船,一些地方水不深,尖底船要触河底。只有平底船宽船最好,船体宽吃水浅,就算搁浅了也能拉出去;水车、船桨也比风帆适用,因为很难凑巧遇到顺风的天气,逆风也不能走‘之’字,像汴水这么宽一条河,怎么走之字迂回前行,还不如降帆用水车。”
  郭绍听韩通说什么“之”字行驶技术,顿时觉得很厉害的样子。他听说过这种法子,但具体技巧还真是没研究过。
  郭绍听得兴致勃勃,当下便率众来到水寨内,登船去观看那些“古代版轮船”的木头机械构造,又详细询问水军的战术、编制等诸事。
  今后的最强敌人不在水上,郭绍恐怕难有机会亲自指挥水战的,不过他还是对诸事很有兴趣,逐渐学习了解……郭绍心里不觉得自己自负,但感觉古代这些东西他都学得会;毕竟此时没有非常专业精深的理科学问,都是简单的经验技巧,虽然隔行可能不熟悉,但大致搞清楚是怎么运作的很容易。
  作为三军统帅,郭绍基本可以细致了解到一个小队是怎么作战的,特别是陆军的作战方式,他好几年都在一线战斗经历。或许很多高位者不屑这些东西,但郭绍自己觉得很有用,对决策的合理非常有帮助……就好像一个搞机械设计的,如果不知道一个模型从工艺上是不是能实现,那他设计的东西也是扯淡;一个主帅不知道战术上怎么实现,战略再美好也是白日梦。
  甲板上有股子鱼腥味,郭绍忍不住回顾战船上的水军将士:“你们这战船还兼做渔船?”
  一个武将不好意思道:“有时候出去撒网捞几条鱼,郭都点检如何知道?”
  “闻到了气味。”郭绍脸上带着笑意,并没有越级指责将领的意思。于是那武将便嬉皮笑脸道:“郭都点检的鼻子可真灵,俺却闻不到哩。”
  众人听罢也陪笑了一通。郭绍很少去管底层武将的事,反正他们各自都有人管,自己不如保持好融洽的气氛、以博得下层将士的爱戴。
  “韩都使,何不具体说说那逆风‘之’字的法门?”郭绍饶有兴致地看着韩通,“比如帆的方向、船的动向之类。”
  “如果是正面逆风,那谁也没办法,不过那种恰好的状况很少,风向稍偏就有办法。”韩通比划着解释。郭绍听得稀里糊涂,便提议可以画图慢慢解释。
  倒是一旁的王朴,仿佛对什么战术一点兴趣也没,反而对郭绍很有兴趣,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郭绍。偶尔发现王朴的眼光,感觉很不自在。
  郭绍在船上呆了整整半天,太阳西陲才离开水寨,率众回城。
  ……一众人走到内城御街,陆续道别各自回家。王朴告辞时说道:“对了,有件事,宰相冯道重病,告假很多天了。”
  郭绍和冯道没什么交情,当下便没说什么,径直回家。进了府门,他这才琢磨起来,王朴也生过病、是陆神医把他医好的,刚才专门对自己提起,难道是暗示自己派陆岚去给冯道瞧瞧病?
  想了一会儿,郭绍便进前院的门楼,进去找陆岚。在郭绍的印象里,实在想不起冯道究竟干过什么有用的事;但也对他没有成见,只知道他有个外号叫“不倒翁”,官做了四五朝,谁当皇帝,官都照当不误。
  厢房敞着,郭绍敲了敲门,陆岚正做着针线活,见郭绍进来,立刻将手里的东西藏进了旁边的书架后面。她说道:“进来吧,反正是你家。”
  郭绍道:“让你不远千里来到东京,我说过要回报你的……你推荐一个最亲的亲戚,写信叫他到东京来,我想办法让他做御医。”
  陆岚听罢说道:“三姨夫为了做官读了那么多年书,你这倒轻巧,一句话就能做官?”
  “御医是太常寺管,那太常寺少卿是我的幕僚,你说轻巧不轻巧?”郭绍毫不掩饰地笑道。说到这里,忽然若有所悟:难怪他总觉得御医的医术也不是多么高明,原来是这样来的;自己都能走后门,那些官僚的亲戚不能找关系?
  陆岚道:“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便多谢郭将军了。只有举荐大舅……也不是亲的舅舅,陆家和娘舅家的近亲都没人了。”
  郭绍点头道:“不是亲的也行。你举荐了白家的人做官,他们会记着你的恩,今后万一靠不住我了,还有条后路。”
  “说的也是,我看郭将军也并不是个靠得住的人。”陆岚没好气地说道。
  郭绍又装作随意的口气说道:“朝中有个宰相生病了,其实与我也没什么交情。不过他仰慕你的医术,想请你去给他瞧瞧病。明日一早,我让白仙姑派两个随从送你冯道家,给他把把脉如何?”
  陆岚倒是没有拒绝:“有病人找我,当然要去,郎中本来就是给人治病的。”
  “你要是想做什么事,开个药铺之类的,便告诉我,我可以资助你。”郭绍又道。
  陆岚轻轻说道:“最近在熟读从白家带来的医典,一时不想折腾。”
  郭绍看了一眼那书架,便站了起来:“那便没事了,陆娘子要是缺什么,问白仙姑要,她在管府上的财货进出。告辞。”
  ……次日陆岚等到郭绍,说冯道是年纪太大了,人老体衰,并不是得了什么病,无药可医。郭绍便不再计较,生老病死并非凡人可以操控,那老宰相也活了一大把年纪,经历几朝年逾古稀,想来没有多少遗憾。这样一来,政事堂便只剩三个宰相,其中一个现在还在蜀国成都府。
  ……
  第四百一十三章 以图大事
  郭绍这阵子忙着扩充军备,整天干劲十足。但在“秦国公府”却是另一番光景,秦国公府就是一座普通的宅子,上头挂了一块匾而已;门可罗雀,十分无趣的地方。
  花蕊夫人拿着筷子低着头走神,心里寻思着:郭绍似乎已经把自己忘记了。
  就在这时,便听得“呸呸呸”几声,花蕊夫人被惊起,抬头看向旁边。见孟昶一脸恼怒,把手里的筷子“啪”地就仍在桌子上,顿时破口大骂:“什么玩意!饭里竟然有砂子!”
  “主人息怒,都怪奴家没挑干净。”宦官魏忠急忙弯腰说道。
  花蕊夫人幽幽道:“那稻谷收成了,周围要是没石摊,只有在土坝子上晾晒,通常都有沙土混在里面,很难挑的。阿郎便将就一下罢。”
  孟昶气恼道:“不吃了!没有酒便罢、菜里没荤腥也罢了,寡淡无味是怎么回事?”
  魏忠道:“盐很贵,二百文一斤。”
  “我不是秦国公吗?俸禄哪去了,盐都吃不起了?”孟昶皱眉问道。
  魏忠回头看了一眼,上前小声道:“二百文只是市面上的价……这里有宣徽院的官吏守着,想出去买东西、或者叫他们代买,这价至少就得涨十倍。还有说好的俸禄,至今还没见着。咱们的钱财不多了,一天天见少,奴家只能替主人省着点。”
  花蕊夫人听罢,伸手从脖子上解下来一条项链,递给魏忠:“想办法换点钱罢。”
  魏忠急忙摇头:“还有一些的。夫人使不得,这东西换成钱,到手之后不知能剩几个。还是留着罢。”
  花蕊夫人一把塞进魏忠手里:“我拿着也没用,能换几个是几个。”
  孟昶站了起来,背着手在饭桌前走来走去,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扶着桌面道:“周朝廷面子做得光生,什么秦国公,狗屁!老子和囚徒有何区别?”
  “阿郎稍安勿躁,别叫人听见了。”花蕊夫人拿手指了指门外,轻声道,“您曾是蜀国主,蜀国千万子民之主,朝廷自然会有戒心。熬一阵,等他们认为阿郎没有威胁,等蜀地已安定,朝廷自然就没必要浪费人手看管,日子就能慢慢过好了。”
  她想了想说道:“我听说有不少蜀国文武被朝廷重新起用,这些人都曾受过阿郎的恩惠;您又是皇室名正言顺封赐的秦国公,今后的俸禄、诸事还能找不到人帮忙么?阿郎稍微忍耐一下,今后要个锦衣玉食的富足日子还是不难的……比那些生来就贫贱的人容易多了。”
  她拉孟昶坐下:“再吃些饭,养好身子。或许过一阵清心寡欲粗茶淡饭的日子,阿郎被那些方士弄垮的身子能养好了。”
  “你放心,这种苦日子很快就会到头。”孟昶忽然脸上微微有点兴奋,“你说得对,我还有不少臣子。”
  花蕊夫人观察他的情绪,直觉有点不对劲,寻思了一会儿,忽然问:“李德哪去了?”
  “我叫他办事去了。”孟昶哼哼道。
  花蕊夫人急忙追问道:“阿郎要办什么事?”
  孟昶神秘地低声道:“高彦俦和侯茂重新掌大蜀禁军兵权,我派人与他联络,以图大事!”
  花蕊夫人顿时花容失色,脸上立刻变白,筷子也从手中掉落,“哐”地一声落在饭碗上,跳到了地上。她拽住孟昶的袖子,眼泪在眼眶里闪烁,已然泣不成声,“阿郎……你为何不能好好过日子?为何要做那等事……”
  “好好过什么样的日子?”孟昶瞪眼盯着花蕊夫人,“战战兢兢活得猪狗不如!说不定哪天又送来毒酒,倒成了好日子?”
  花蕊夫人哭了一会儿,便掏出手帕擦干眼泪,低着头对孟昶相对,已无言语,气氛变得冷冰冰的了。周围只剩下魏忠和仅剩的一个侍女收碗碰撞的叮当轻响。
  其实就算现在落魄了,她觉得也还可以,身边还有奴仆干活侍候着。乡村里一些在当地很有点家产的小财主小地主也没有奴婢服侍。所以就算从养尊处优的皇妃变成现在这样、花蕊夫人还能忍受;但心里就是不安生,从来没安生过……以前大蜀国还有大片的地盘和很多军队,那种担忧很隐约;而现在威胁逐渐放大,花蕊夫人总算醒悟了,她觉得孟昶这个人根本就靠不住!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时不时干点事很不可靠。或许是因为长期沉迷酒色方术造成的,也许是(蜀)高祖留下的基业大,禁得起折腾……
  就在这时,一个书吏走到了厅堂门外。细皮嫩肉的宦官魏忠见状,迎了出去,俩人在门外嘀咕了一阵。魏忠返身回来说道:“宣徽院知事王祯富在外面厢房里,说有要事见夫人。”
  花蕊夫人立刻想起孟昶派人去联络蜀军将领的事,身在东京、别人明显还有很大的戒心,做这种小动作恐怕败露得很快。但她立刻又觉得不太对:“周朝官员有事应该见阿郎,见我一个妇人作甚?”
  魏忠道:“那人没说什么事,就说想和夫人商议一件要事,请您务必一见。”
  孟昶听罢说道:“我与夫人一道去。”
  于是三个人走到洞门口,却被一个书吏拦住:“王知事只见花蕊夫人,你们先等着。”
  花蕊夫人道:“我去见人不合礼节,既然你们不见秦国公,那便算了。”
  书吏道:“那你们随意,宣徽院管着旧臣的事儿,有些事现在说说情还有点办法。”
  “什么事?”花蕊夫人皱眉问道。
  书吏道:“我不知晓,听说是大事。”
  花蕊夫人犹豫了一下,终于去见那王祯富,想确定一下究竟是不是孟昶败露了。相比知道最坏的结果,在心里挂念悬着更难受。
  花蕊夫人出洞门,被带到不远处的一间厢房门口,只见里面一个四五十岁富富太太的官儿正四平八稳地坐在桌子旁边等着。那官儿长得又高又胖,脸很大、小眼,看起来很油腻,乌纱帽两侧的鬓发已经斑白了。
  “妾身见过王知事。”花蕊夫人在门口作了个万福。
  王祯富的小眼盯着花蕊夫人,立刻发亮。花蕊夫人现在穿得很朴素,一身旧的浅蓝襦裙,丝绸料子符合她国公夫人的身份,但因为处境不敢打扮得太光鲜,旧衣裳都掉色了。不过她那明眸皓齿的秀丽脸蛋和白皙光洁的肌肤是掩不住的,还有鼓胀的胸脯、婀娜的身段也是世间难得的姿色,孟昶当皇帝时喜欢胸脯大而形状姣好的女子,花蕊夫人得宠也是符合他的审美。
  “快请进来,咱们坐下谈。”王祯富激动地端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水。
  花蕊夫人站着没动,轻声问道:“却不知王知事召见妾身一介妇人,所为何事?”
  王祯富欠了欠身,有种想站起来的姿态,他终于还是稳住了,拿出一封信来丢在桌子上:“你先进来,这么说话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事么?夫人应知,这封信写的是什么。”
  “妾身不知。”花蕊夫人眉头一皱,看了一眼桌子上。
  王祯富冷冷道:“孟昶密通高彦俦,意欲谋反!别装模作样了,这等大事你能不知道?”
  花蕊夫人心里绷紧着,相信那封信是真的,不然王祯富不会恰好此时用密信讹诈。她感觉心思在不断往下沉,有种祸事临头的恐慌。
  王祯富又道:“夫人可知,这封信交上去,你们会是什么下场?”
  花蕊夫人也在想下场,朝廷恐怕本来就不想养着孟昶,让他活命只是为彰显仁厚;现在拿到了真凭实据,大可以明目张胆除掉孟昶……那自己呢,会陪葬,抑或杀了孟昶被人抢去做小妾?
  郭绍会抢走她么,花蕊夫人现在心里根本没底,郭绍好像并不是很看重自己,这么长时间不理不问仿佛已经忘掉了……他一个年纪轻轻位极人臣的人,比自己还年轻,荣华富贵前途无量,也看不出来好色,在成都府那么多嫔妃宫女,他一个没动;自己和王昭远的女儿主动献色,他都不为所动。如此想来,郭绍还真不一定愿意抢夺自己,要做那等事、他或许早就做了。
  于是花蕊夫人没有吭声,只是脸色已变得十分苍白。
  王祯富缓下一口气,好言道:“你只要听我的,咱们就悄悄把这封信烧掉,不上奏,毁掉凭据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王知事要我怎么听你的?”花蕊夫人口气消沉,面如死灰。
  王祯富道:“你先进来。”